三、
那枚半青不黄的橘子被陈一晨握着,从上课到午休再到放学。
他没吃,陈一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又直直的盯着齐生。
“这是今年你给我的第一个橘子,我会好好保存的。”
齐生无语,别过头扯过语文书一挡。
“神经病。”
话是不满的嘟囔,脸却又莫名其妙的燥热起来。
那天之后,陈一晨每天就都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齐生。
有几次小姨看见了,陈一晨就会甜甜的一笑,对中年女人道,“姐姐好,我叫陈一晨,一日之计在于晨的一晨,阿生的好朋友。”
女人咯咯咯捂嘴笑起来,谁不喜欢长得帅又嘴甜的年轻小伙子呢。
齐生默默的翻个白眼,重重的拍了把他的肩。
“阿生你个鬼,赶紧滚,上学要迟到了。”
话是这么说,手上却把早上小姨早餐摊给他蒸的包子,塞了一个到对方手里。
陈一晨笑着把包子挂到把手上,骑车追上前面的齐生,掌心还有残留的温热。
少年特有的倔强和青涩,就像硬枝上垂落的生橘,粗粝的表皮下,是淡黄柔软的果肉,随着时光流逝,叶生叶落,嘴上说着拒绝,心里却早已盈开了清甜的汁水。
齐生带着陈一晨去遍了他所有的秘密基地,从中心广场旁的无人沙地上的秋千,到学校后街小巷里那家他最喜欢的米粉店。
九月底院子里的橘子熟了,黄澄澄的溢满枝头,今年的果实长得好,格外甜,齐生每天都会摘几个,丢到陈一晨的自行车篓里。
陈一晨总是欣然接受,由着他领着游遍这个人口只有十万的偏僻县城,耐心听着他逐渐敞开心扉,讲述童年父母意外早逝,自己被搬到家里来的小姨一家带大的点点滴滴。
齐生也因为陈一晨受尽了全校人艳羡的目光,尽管他对这些不慎在意,但在别人说起陈一晨时,他却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偷听,隐秘的想自己对于陈一晨的意义。
自己,应该是对他最特殊的那个吧。
想到这里,齐生心潭里就会泛起一阵麻麻的涟漪,像是夏风吹拂着脸颊,揉着橘皮清香的那种惬意。
那时候齐生还不知道,这种念头的萌芽,就是他结局满盘皆输的开始。
陈一晨对他太好,好的他都快要忘了,在那个烧烤摊的夏夜,这个少年打人时,骨子里是怎样的一种狠毒恶劣。
那是一个余晖渐散的夜晚,陈一晨和齐生坐在沙地上的秋千上,懒洋洋的晃着秋千,喝汽水。
陈一晨没骗人,是真的喜欢吃橘子,汽水也买的橘子味的。
他眯着眼,晒着暖烘烘的夕阳,把叼着的吸管落回易拉罐,忽的开口。
“那是谁?”
齐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沙地前的街角,一个少年弯着腰,拾起地上散落的塑料瓶,今天是周末,他穿着身旧的看不清上面图案的T恤,裤子上还有几个补丁。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蓬首垢面的拾荒老人,佝偻着身子,背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少年把塑料瓶踩扁,再捧着放进老人的蛇皮袋里。
少年好像注意到了秋千那边的视线,他望过去看见两人,神情顿时显得有些惊慌窘迫,丢下老人匆匆忙忙走了。
老人呆呆的立了会,蹲下身把剩下的瓶子敛进了袋子。
“好眼熟啊。”
陈一晨蹬了下地,秋千荡了一下又落下。
齐生看向他,语气不咸不淡。
“那是我们班的,你来了这么久都不知道?”
那边没好气的嗤了一声,陈一晨眯眼笑了。
“这不是天天和你玩吗,我们班同学我都没认全。”
不知道是晒了太久,还是因为这话,齐生脸一阵发烫。
他气恼的转回头,看向少年离去的方向。
“那是白川,我们班的,不怎么爱说话。”
“白川...不是那条河的名字吗?”
那条河是说的流经白县的长河,当地人都叫白川。
“嗯,听说是那个收废品的老人在河边捡了他,所以叫这个名字。不过我和他不熟,没讲过几句话,我也不怎么喜欢他,天天跟个丧气鬼似的。”
齐生仰头把汽水喝完,把易拉罐丢到地上,一脚踩扁。
“唔....”
陈一晨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琢磨道,“白川啊。”
“行了,你喝完没,把罐子给我。”
齐生夺过那个他手里早就空了的汽水瓶,踩扁,走向了那边的老人。
陈一晨看着他礼貌的把罐子给老人,淡淡笑着荡起了秋千。
齐生讨厌白川的原因有很多,他从不以貌取人,而且白川除了穿的脏一点,仔细看甚至称得上清秀好看。他只是烦白川那副唯唯诺诺的怯懦样,天天跟个怨魂似的缩在教室后面,不小心撞到别人就一个劲的低头道歉,再匆匆飘走,久而久之,老师都懒得管他。
他好像很怕别人谈起他的出身,对贫穷,孤儿这一列词显得尤为敏感。
同为孤儿的齐生,最看不起他这一点。
但是陈一晨却不这么想。
他似乎对白川,有着莫大的兴趣。
陈一晨开始有意无意的和白川搭话,看着他那副小羊羔受惊的样子,只是觉得有趣。
齐生最开始不在意,陈一晨朋友本来就很多,多一个白川也不妨碍什么。
而且,大家都是拿他当笑话看的。
最初陈一晨是让白川帮忙跑腿,买零食饮料,他自己不吃,分给大家,剩下的都留给白川当跑腿小费,白川也总是一副唯命是从,你情我愿的样子,处之泰然。
也许是那股刻在骨子里无法磨灭的自卑,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怯懦的白川,都不敢和陈一晨对上视线,大声的和大家聊天。
陈一晨半真半假的鼓励他,语气是旁人听不出的戏谑。
“我们是朋友啊,你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白川受宠若惊,手抓着桌角,慌慌张张的抬起头道。
“没...没有。”
陈一晨轻声笑了,眼眉舒展的很开。
齐生无言的看着白川,心里是说不出来的嫌恶。
没有人能琢磨的透陈一晨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看起来对白川很好,请他理发送他新衣服新鞋子,但陈一晨也乐于不分时宜的冷讽一下,等着看白川反应。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来找齐生,甚至某天早上,门口的那个惯常等候的身影也消失了。
齐生觉得,就像是喜新厌旧的少年有了新玩物,等他腻了,就会回头来找自己的。
而且他强大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率先搭话。
院子里的橘子树熟透了,没来得及摘的落了一地,烂成图景。
然后齐生发现,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对了。
陈一晨的做法,越来越过分。
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完美皮囊下的少年,有着某种近乎施虐者的病态心理特征,也许是陈一晨太善于伪装,精于掌控别人的情绪,会用一种更为温和过渡的方式,逐步从猎物身上获取凌虐的快感。
不,齐生想,也许早在那个夏夜,他就展露出了这一面,不过那种原始残暴的方式,让齐生将其本质混淆,视作少年跋扈傲气的一面。
陈一晨并没有孤立白川,相反,他借用朋友的身份折磨着白川的身心。
他让身边的人收集喝完的塑料瓶,易拉罐,然后包装的精美完好,当作礼物送给白川。
那个窝囊废先是惊喜的接下礼盒,拆开,看清里面五颜六色的废品,整个人立马僵在原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默默的收起来,不再说话。
陈一晨喜欢在这个时候捕获他脸上精彩的表情。
在这之后,他又会和陈一晨道歉,请他吃饭,带他去他从没去过的游戏厅,ktv。
然后,继续着他所谓朋友间的友谊“游戏”。
直到某天,齐生撞见陈一晨一伙人,在广场的游乐沙场,看笑话似的看白川。
白川光着脚,满头大汗的在沙地里翻来翻去,那是十月的午后,南方夏末的太阳依旧毒辣,热浪在空中翻滚,灼人的光线将沙地烤的滚烫。
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白贝似的脚踝在黄沙上跳起落下,像是旱地沙滩上的弹涂鱼。陈一晨他们吃着冰棍,在凉棚下坐着淡笑聊天,像是看一部白川出演主角的喜剧片。
齐生这些天积压的不快在此刻抟聚成一团怒气,直冲心底。
他没办法再袖手旁观,直直朝棚子走了过去。
陈一晨看见他,神色变了一瞬,但很快转而换笑道。
“阿生,你也在这啊。”
“你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齐生忍耐怒气。
“有什么事不能在这说吗?”
“不行。”
齐生知道陈一晨的耐心不好,但还是言词强硬的拒绝,不留情面。
他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沉沉的盯着自己,许久没有讲话。
空气安静下来,其他人谁都不敢吱声,对视好久,陈一晨表情才有所松动,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的冰水递给同伴,眼神示意那边大汗淋漓似有中暑迹象的白川。
“够了,叫他不要找了,回来吧。”
接着他回头,微微笑道。
“走吧,阿生,请我去你家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