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

 一、

我晾完衣服,照例把煮好的一碟粥在了阳台上。


熬粥的功夫是几代相传的,浸润了母系祖辈的智慧,简简单单的水和米粒,在我手里就能爆花裹浆,蜕变成一锅香浓软糯的好粥。

没有男友,所以平日我都是独自品味,但是最近,家里来了位偷偷摸摸的不速之客。

 

准确来说,是位小偷食客,时常摇头晃脑的踏着窗台跳进屋子里来。

窗户紧临着灶台,盛放着一锅半凉温热的皮蛋瘦肉粥,我则在客厅忙着手中的编织活。晚饭时,不是我发现粥变少了,而是在锅里看见了一根灰褐色的羽毛。

 

缴获罪证,接下来几天我就蹲点,终于在某个黄昏时刻等到了那个嫌犯现身。

绒球般小巧的身体熟练得收起翅膀,钻过窗缝,机灵的四处看了看,没人,便蹦蹦跳跳到碟子边肆无忌惮得偷吃了起来。

 

我没敢去惊扰,放任它大快朵颐,因为我听说鸟类很胆小。

等它吃完,按原路返回,我才上前打开窗户,看见小东西飞到了楼下。

楼下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灰鸟跳到掌心,窗户呲啦的关上,便随之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

我才搬来这里不到一个月,邻里之间并不太熟悉,我没太在意。

 

后来连着几天,只要我煮一锅粥,小东西都会出现。我想了想,干脆就叫这只漂亮的灰鸟“一锅”好了。

“一锅”挑食,只吃肉丝,剩下皮蛋和米花。

 

女孩找上门的那天是个平常的傍晚,夕阳刚滑落下城市边际线,门铃被按响了。

方形木框圈住一个瘦小的身躯,女孩刘海很长,俯视角度看不清脸,米色过膝裙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她朝我点头,声音乖巧。

“姐姐好。”

 

“有什么事吗?”

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对的,我想,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道。

 

“姐姐有看见了一只小鸟吗?灰色的。”

 

“噢你说‘一锅’啊。”

 

“一锅?”

女孩疑惑的抬起头,看清脸。

我心颤了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没什么没什么,在里面,你进来吧。”

我说,声线是没来得及调整的抖。

女孩很快意识到什么,脑袋垂了下去,那嘴唇可怖的腭裂再次回归到视角盲区中去了。

 

她小步的走了进来,飘似的,仿佛踏着花瓣那样轻盈。略大的裙子罩着她的身躯,布料肉眼可见的硬,伴着步子做缺乏美感的晃荡,再一次让人痛心女孩的瘦弱。

若布料再软和一点,估计就能勾勒显现出小女孩嶙峋的脊骨线条了。

 

我这么想着,随着女孩停立在了厨房的地砖上。

厨房是开放式的,房子也不大,女孩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灶台上的贪吃鬼。

 

“咕咕,过来。”

女孩轻声唤鸟,“一锅”听话的飞到了她的手心。

鸟食是我单独放的,女孩来的时候粥刚刚煮好,正揭开锅盖晾凉。

今天煮的是海鲜粥,炸了虾油和着香菇干贝熬的,格外香。

 

女孩看粥看了好几眼,好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刚刚在门外暖黄的余晖衬托下没发现,现在在屋内的冷光下这才看清,女孩身上肌肤缺失血色的白,立在淡绿的格纹砖上,像是草地上开的一朵弱小白花。

 

“麻烦姐姐了,我走了。”

女孩转身,被我叫住。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眨眨眼,黑蝴蝶似的睫毛翩飞,顺从的答了。

“我姓易,叫易诗。”

 

“诗诗啊。”

我对女孩微笑,“留下来吃粥吧。”

 

二、

 

易诗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虽然饿,却斯文的小口用勺子抿着。

“一锅”吃饱了,就在桌上蹦跶,我一边吃一边余光打量着这个小姑娘。

 

她眉眼生得很好看,鼻头有些塌但小小的,皮肤又白。那对裂的兔唇唇瓣,看久了,也觉得习惯,甚至觉得可爱起来。

不知是怎么样的父母,才会狠心对待这么乖巧的小孩。

 

易诗似乎察觉到了我观察的视线,显得有些紧张,吃粥的动作变得缓慢拘谨起来,几粒米花从唇缝漏了出来,她面露尴尬。

我给她又盛了一碗,端着空锅起身去了厨房。

“慢慢吃,我去把锅洗了。”

 

我刻意拖长了洗碗的时间,等出来时,桌子上已经放着两个空碗了,吃地干干净净。

易诗站在桌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无声地笑了,女孩朝我微微鞠躬,“谢谢姐姐的粥。”


“小事,以后多来,我每天都在家。”

我说。

家里很冷清,几年来没什么访客,女孩的到来给这个空间增添了些平静的生机。

 

易诗点点头,唤鸟,“一锅”扑着翅膀围着我飞了几圈,才稳稳落在女孩掌心,咕咕的叫了声。

沉默了会,对面抬起头望着我,眼里亮晶晶的带有笑意。

“姐姐,它喜欢你。”

 

我也笑了。

 

“你等一下。”

 

我回屋在茶几抽屉里翻出零食,虽然没有访客,但我常备着糖果小蛋糕什么的,都是些软和的吃食,我知道腭裂吃不了太硬的东西。

 

我把一些糖果和蛋糕塞到女孩手里,对上易诗惊喜惊讶的目光,我温柔的说。

“拿着吧。”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把女孩送到楼下,敲门,是一对中年夫妇开了门,女儿这么久没回家,他们却丝毫没有担心的神色,只是警惕地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我。

透过门缝,我看见了餐桌上用毕的残羹剩饭,更过分的是,还没来的及收拾的碗筷,只备了两幅。

究竟是什么不称职的父母,才会连孩子的衣食都没有半分上心。

这种人,愧为人父母,我暗暗地瞪了两人一眼,门砰关上了,我转身上楼。

 

后来的几天里,我没熬粥,但“一锅”还是会打卡般的出现在窗台,一起准时准点的,还有来找我玩的易诗。

不知是不是因为外貌天生的缺陷加上寡言少语,女孩似乎没什么同龄朋友,也没去上学,却意外的和我相处的很好。

易诗在某方面和我很像,都比较安静沉默,喜欢独处,闲下来喜欢看书看电视。

唯一不同的是,我看连续剧,她看动画片。

 

我又热爱烹饪,却没什么食欲,易诗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我的试毒小白鼠。

我变着花样的做菜,先一起吃完拿手的正餐菜式,再上从冬阴功汤到日式和果子的试验品,看着易诗被辣的满脸通红到甜腻的直皱眉头,再颤颤巍巍竖起一个违心的大拇指,我总是憋不住的爆笑,随后就是两个人傻瓜似地笑作一团,“一锅”也在旁边咕咕咕欢乐地叫个不停。

晚饭之后,我就会和易诗缩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三五看我的连续剧,二四六看她的动画片,星期天就猜丁壳看一部电影,她看电视的样子也和我很像,也喜欢环抱着膝盖把头枕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电视机,到好笑时刻两人一起爆笑出声,再吃点零食喝些果汁。

 

易诗慢热这点也和我相撞,不短不长的相处中,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多了起来,话也不知不觉中越说越长,我们两个,就是命中注定般的那样合的很来。

我会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易诗年纪虽然小,但是却异常的敏感细腻,于是对于她的兔唇和身世,易诗不提,我也不问的能避就避,但在相处的只言片语中,也窥见了大半的真相。

 

但她亲口和我提起,我还是有些意外。

 

三、

 

相处久了,易诗也不避我目光了,敢和我对视。

 

她总是久久的看着我,然后有些艳羡的小声说。

“姐姐你真的很漂亮。”

易诗说话张嘴时,会露出两颗门板牙,就好像一个真的小兔子那样,就像一只安静又漂亮可爱的小白兔,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我也知道,她不是这么想的。

 

我闻声一怔,随即看着她有些难过的不再说话。其实我并不漂亮,我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自己了,整日穿着单调,不化妆不收拾,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要老个十岁。但我知道,易诗是在羡慕我没有兔唇,只要面部没有缺陷,她就觉得是漂亮。

 

视线下移,看着她那件一成不变的裙子,内敛的颜色简朴的没有一点花边和装饰。

像她这样的年纪,正是穿鲜艳色裙子,戴蝴蝶结和小伙伴蹦蹦跳跳的时候。

 

不好受的滋味涌上心头来,我一把搂过女孩,紧紧抱住她单薄的身子,语气坚定的对她重复。

“你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我很爱易诗,我也是知道的。

 

易诗被领到我的房间,看着我翻箱倒柜的从最底下拿出来一个大行李箱。

拉开拉链,蕾丝边率先跳了出来,接着是各式各样漂亮的小裙子和饰品,我挑出了一套法式的红色缎面裙,有着好看的荷叶边和带雪白蕾丝的圆领,搭配蝴蝶结和小皮靴,易诗被我哄着犹豫迟疑的穿上,结果是意料之中的很适合。

我给她扎了两个俏皮可爱的小发揪,红色很衬她的皮肤,不再那么苍白,显得整个人都有了生气起来。

我也换上了一身红裙子,涂上口红编了头发。

 

我和她站在大落地镜前,微笑着说。

“你看,我没骗人,你真的很漂亮。”

 

易诗愣神的看着镜中的自己,眼里闪着细小的光,她揉揉眼睛,破涕笑了。

镜中的我们俩都在笑,都穿着相似的红裙子,我搭着易诗的肩,易诗握着我的手,温温热热。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就该这样,镜子那头的才是本该存在的真实世界,这边的一切,都是虚妄的支离破碎的。

 

“我妈,不是我的亲生妈妈。”

易诗是毫无预兆,忽的开口,我则被她口中的这个词激的心脏一抽。

我没说话,等着她继续。

 

“我是被领养的,他们不是我的亲爸妈。”易诗的声音细若蚊呐,但我却听的一字不漏,仿佛掏心坦白的不是她,而是我,“他们嫌我的嘴巴生的难看,不给饭吃,总是打我骂我,我知道,他们根本不爱我。”

 

说完这话,易诗就敛了声,空气沉寂寂的,房间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我心里堵的慌,嗓子眼也像塞了石头子,窒息到感觉快要背过去气一般。

 

我只能紧紧地搂着她,一下又一下轻轻的拍着抚着她的背。

 

四、

 

“我给你照张相吧。”

我对易诗说。

我陪她看完了一部喜剧动画电影,两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易诗显的有些犹豫,手拽着裙角揉皱好一会才松开,望着我,点了点头。

她说她没有拍过照是真的,相机里的女孩尴尬的笑着,面部僵硬的不能再僵硬,咧开的唇瓣露出鲜红的牙龈,看起来有些吓人。

 

易诗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有些难过,“都说了,我不适合拍照。”

 

“瞎说。”

我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底气十足道,“你等着啊,保证把你拍的美美的。”

 

说干就干,我把魔爪伸向了她的脚底板,一阵挠,易诗果然脚心怕痒,她咯咯咯的笑了起来,蹬着脚想要踢开我的手,我也笑了,乘机拿着手机咔擦咔擦。

易诗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放开她的脚,她捂着笑的疼的肚子凑过来看照片。

 

照片里女孩笑的很开朗,兔唇下是对整齐的贝齿,眼睛弯弯地眯成一对月牙,饱满的苹果肌上泛着微微的红晕,像是打了腮红那样好看。

我乘热打铁,拉着笑容还未消退的易诗拍了张合照。

 

手机上的两人笑容灿烂比剪刀手,都好看的紧,这圈在小小屏幕上不仔细看,除了易诗的鼻子嘴巴,眉眼倒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好看。”

我说,啧了一声。

 

易诗又咯咯咯笑了,我俩依偎在沙发上互相拱来拱去,嬉笑打闹。

 

那天夜里,吃完药,我靠在床头,端详着那张照片,想了想,还是发了朋友圈。

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家里也因为有了易诗,充满了热闹的烟火气。

感谢“一锅”那只贪吃的傻鸟,我嗤笑一声,却突然想起自己连“一锅”是啥品种都不知道,毛绒绒的看起来像个麻雀,但又不太一样,算了,有机会问易诗吧。

 

我按灭灯,翻身睡了。

 

易诗的爸妈看样子是真的不怎么管她,据说是很忙,易诗干脆也不下午来了,一大早就按响了我家的门铃。

她还是最喜欢吃我熬的粥,吃完早饭,我在厨房刷碗,易诗在客厅看电视。

洗碗洗到一半,手机叮咚响了。

 

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消息了,看着那个绿色图标的消息提示,我愣了好久。

 

拿起手机点进去,消息框正上方备注缀着“陈姐”两字。

陈姐?我飞速的在大脑中搜索了一下,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人,但几乎是下意识的,看见这个名字时,我感到胃里翻涌上一阵恶心。

 

三条消息,一张图片两句话。

图片是我昨晚发的朋友圈截图,消息也很简单,都带着一个笑脸的表情。

【好久没见你发朋友圈了,看起来状态不错啊。】

【最近怎么样,有时间吗?】

 

那个和善的笑脸表情让我感到莫名的刺眼,我犹豫了半天,抱着礼貌的心态,回了句。

【请问有什么事吗?】

 

盯着好久,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时,客厅里的易诗叫了声。

“动画开始啦,快过来!”

 

消息发过来了,一大堆还没来得及看,我擦擦手,撂下手机走到客厅去了。

“来啦来啦。”

 

易诗屁股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我拿出抽屉下的零食,倒好饮料,开始和小屁孩看小屁孩的动画。

 

电视里一群粉猪蹦蹦哒哒,旁白介绍说。

“今天佩奇和她的家人一起去游乐场。”

 

电视上,一只叫乔治的小粉猪从旋转滑梯上滑下,鼻子抽抽道“哼哼!滑!”

游乐场五颜六色的,摩天轮,旋转木马画的都很童趣很好看,易诗呆呆的看着,眼睛都直了,我瞥了一眼,假装不经意道。

“想去吗?”

 

小姑娘先是惊喜的点点头,马上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

“会不会很贵.....”

 

看来是真的很想去,我假装遗憾的叹气逗她。

“是啊,是很贵。”

易诗像只泄了气的瘪皮球,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我又眨眨眼,神秘道:“不过我知道免费的方法。”

 

“什么?”

 

“明天是某个小朋友的生日,我希望这位小朋友能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在家门口等我,下午两点,我就带她去游乐园玩。”

 

“还有一锅!”

易诗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很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改口叫灰鸟“一锅”了,“一锅”飞到我跟前,叫了声,似乎是附和。

 

“行行行,还有‘一锅’。”

我笑着说,“不过你是在哪里捡到这鸟的。”

 

“噢。”

易诗手指摸了摸小鸟的羽毛,“楼下面捡到的。”

 

“‘一锅’和我一样。”

声音闷闷的。

 

“都是被妈妈抛弃的小孩。”

 

 

五、

 

蛋糕是早就定好的,上面有小粉猪一家的翻糖玩偶,还画了一只小兔子和小鸟还有摩天轮。

“一锅”早早的就飞到我家的窗台了,我穿上那身红裙子,久违的化了一个妆,提着蛋糕上打好的大粉红绸缎蝴蝶结,和“一锅”下了楼。

 

两点已经到了,易诗却迟迟没有出现。

又过了十五分钟,还是不见人影,我有些急了,今天是周一,易诗的养父母应该上班去了才对,不会不放人啊。

我把耳朵贴到门板上,里面静悄悄的,我终于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门。

 

“来了来了。”

过了一会,门来传来女人懒懒的问话声,嘎吱一声,铁门打开了。

 

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女人显然是刚睡醒,惺忪的揉着眼睛。

她看清我,瞬间清醒了,语气不善。

“又是你?你来干嘛?”

 

看着女人这幅懒散的样子,想都不用想都知道她肯定不记得易诗的生日,我有些生气,却仍保持着得体笑容的把蛋糕递给她。

“这个是给易诗的。”

 

女人疑惑的看着我,犹豫着接过了蛋糕。

 

“谁啊?”

圾着拖鞋的中年男人带着外地口音的问了句,也走了过来。

他推开门,看见我,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男人又看到了蛋糕,操着口我听不懂的方言和她老婆说了句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还不时瞟我一眼。

 

“我是来找易诗的,她在家吗?”

我尽力保持微笑。

 

男人不耐烦的一摆手,大嗓门道。

“易啥子诗噢,不在家不在家,你赶紧走吧!”

 

“可是.....”

我到嘴的话没没说完,就从门缝里瞥见了屋内的景象,瞬间呆住了。

 

易诗趴在地砖上一动不动,穿着我给她的红裙子,裙子已经破烂不堪了,大洞小洞的开着,露出下面惊心动魄的血肉来。那双纤细的小腿上,布满了青紫交加的棍痕辫痕,鞋子一只套在脚上,另一只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她的小脸朝向我,眼睛紧紧闭着,面色灰白,那对唇瓣下一枚门牙被打碎,猩红染了大片地面。

 

恐惧和绝望感是在一瞬间袭来的,钳制住了我的四肢大脑,我感到全身像是水泥般化学反应先产生剧烈的热接着是变冷变硬,伴着耳膜内的一阵嗡鸣,有一秒,我近乎失聪。


尖叫声是自然而然地从嗓子里迸发出的,我已经听不清对面两个模糊不清的人脸在惊恐的说些什么,我感到自己就像失去控制崩坏的一台机器,作着无意义的冲击举动。

 

泪水晕花了我脸上的妆容,在眼下蜿蜒成毒蛇的黑线。

 

我拼死向前挣去,却被狠狠拉扯住,男人吐出各种辱骂的字眼,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我只知道仰起头,声嘶力竭的吼叫。

“啊啊啊啊!我要报警!!你们这是虐待,这是虐待,我要报警!我要把你们都关起来,该死的是你们,是你们!!!”

 

“小诗,小诗!不怕不怕,妈妈来了,妈妈来找你了,找到你了,没事的没事的。”

 

“呜呜!诗诗,妈妈来找你,找不到了,找不到了,你在哪里啊?在这里对不对!”

 

我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进屋内,眼泪模糊了我眼前的视线,男人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把我脸打歪,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围了过来,挡住了我看易诗的视线。

眼前都是形形色色的脚,他们冷眼俯视着我,居高临下的鄙夷着我,用议论声中伤着我。

我感到腹部席卷上一阵痉挛剧痛,难以忍受的痛让我无法支撑着坐起,警笛声


在楼下响起的那一刻,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六、

 

我做了一个梦,梦很长很长。

梦里有五六个看不清脸的小孩,在玩跳绳,我看见易诗也在里面,我走过去,孩子们围上来,叽叽喳喳的喊我。

“妈妈,妈妈。”

 

忽然场景一转,我又躺在了一张冰冷的床上,一个发福女人守着我,笑嘻嘻的说。

“这胎两个,生两个。”她粗胖的手指比了个数,挤眉弄眼拍拍我的肚子道,“可以赚这个数呢,这笔你赚大的,”

 

画面扭曲,我的头顶忽然亮起了刺眼的灯,满世界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熟悉的撕裂痛感袭来,我却一声都叫不出,我的嗓子干涸了,麻木的看着眼前痛出的重影,东西出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一部分灵魂也随之剥离了。

 

我说我不做了,不做了。

女人说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她涂着艳丽口红大嘴一张,我看见里面是吃人的血色。

他俩指名道姓的要你,年轻,漂亮,学历也漂亮。

 

这回,一半用你自己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女孩就叫易诗,男孩就叫易谣。

 

流程后。

我忍着痛,一下下摸着肚子喃喃说,小诗,我以后能见见吗。

 

哎呀。女人一摆手撇撇嘴,见了鬼似的用开玩笑的口吻道。

你知道的。

说什么傻话呢。

傻姑娘。

 

傻姑娘。

我把这句话连牙齿嚼碎咽下,我想,这应该算是她第一句说对了的话。

 

挺过的二百天,每天都是灰蒙蒙的,第二百十一八天,羊水破了。

没有人料到会早产,七个月是个危险的线,他们说,尽全力保住孩子。

毕竟一方花了一大笔钱,一方不想赔钱。

是的。

没有人在意我,和我的死活。

 

我明白这个道理,我想保住自己,还有这个孩子,这个体内流着我一半血的孩子。

叫诗谣,诗谣,多好听的名字。

 

孩子出来了,是易诗。

可所有人看见孩子的那一刻,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我虚弱的直起身,看见女人的脸色,极其难看。

 

你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她是这么说的。

 

我看不见孩子,和往常一样,他们很快把孩子带走了,是医生告诉我的,怀着歉意。

先天性腭裂,但不要担心,现在技术是可以修复的。

 

另外。

医生顿了顿,道,还需要告知您一件事。

 

 

Hiv阳性。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所拥有的知识及我对其的了解,足以让我一辈子都避免这三个字母,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和这几个字,出现在同一张化验单上。

 

我想不通。

 

女人知道了,怒色转为愧色,不停的和我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这个东西的携带者。

他们也没和我说!

 

我得到了一笔钱,说是补偿。

孩子呢?我说。

 

他们不要了。

女人刚愤愤说出口,骂了几句,看见我又婉转地讪讪解释道。

我们保管着呢,保管着呢。

 

保管。

我略过这个刺耳的词,把刚塞到我手里鼓囊囊的信封还给了女人。

帮易诗做修复手术,用这笔钱。

我说。

 

女人看了我一眼,有些惊讶。

她把前揣进内兜,口里重复道。

会的,会的。

 

后来我想,如果那栋阴暗大楼的房间,隔音措施做的好一点。

我也许就听不见什么炖汤,什么大补,好买卖。

我是不是也能不这么痛苦,带着钱远离这个城市,抱着虚妄幻想抗争着病毒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呢?

我是不是也能怀抱不切实际的希望再见她一面,陪伴她一起哭笑打闹,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呢?

 

梦醒了,依旧是熟悉的医院天花板,和难闻的消毒水味道。

门外是那对警察在问话,隔着门板,我也听见了夫妇口中什么神经病,精神不正常的字眼。

 

我无所谓的微微笑着,没有关系,我知道小诗还在家里等着我。

还有“一锅”,那只可怜的杜鹃鸟。

 

警察问完话,我拿着医院的诊断单离开了。

上面的重度抑郁,精神分裂上面的墨印字碍不着我什么。

 

我拿到手机,删了那条唯一的朋友圈。

因为评论都太偏心,他们只说我,却对易诗半字不提。

为什么总是这样,他们都瞎吗,看不见吗,易诗是可爱的,是漂亮的,她只是没有遇到好的爸爸妈妈。

返回聊天界面,我删掉了备注陈姐的那条“知道你可能不会答应,但你听我的劝,接了这单你....."红点消息。

最后,干脆删掉了微信。


今天的天气依旧晴朗,我第三次错过了和小诗的游乐园约定,但是没关系,我搬到了新家,这里不远处就有一个游乐园,这次来得及的,我会早点就去。

新的一年,小诗八岁了。

 

生活依旧美好,人们都很疯狂。

我熬好了第二百一十八锅皮蛋瘦肉粥,推开了窗户。

 

清凉晚风吹了进来,鸟啼咕咕。

我抱着洗好的衣服,走向阳台。

 

我满心期待着,在这里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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