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涯》

1.2w+ 一发完

神在他的爱里吻着“有涯”,而人却吻着“无涯”。

--《飞鸟集》

 

Vision1

晴天用水洗的蓝冲刷着车厢,隔着玻璃窗透入,在我眼皮里融化成没有边际的暖色。

车速不算慢,但行驶这千古壮阔的广袤冰封之境中,过客般的我和这节绿皮火车,探讨时间的意义毫无价值——时间在这里形同虚设。

我不用睁眼,就能捕捉到光线的变化——火车驶入了山洞隧道。

 

我数着心跳,在脑海默念。

在五分十一秒的时候,我慢慢睁开眼,迎接着重新铺天盖地涌进车厢的阳光,和那位厢门前静立的陌生男人。

刚刚火车在格尔木停留了三分钟,我想,他应该是在那时候上来的。

 

男人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从火车进隧道前就响起了,在车厢无征兆地没入黑暗怀抱中后,脚步声霎时停歇,现在,脚步声又渐起了,并朝我而来。

男人对我点点头,弯腰侧身避过行李架,在我面前坐下。

我报以浅笑,算是打过招呼。

 

这节车厢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落座后,男人便戴上了耳机,偏头倚窗,视线锁向电影画面里才会有的雪山,不发一语。

 

空气沉寂得要命,怪寂寞的,我便率先开了口。

“你怕黑?”

 

男人察觉到了我的搭讪,他回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抬起一只手摘下耳机。

“什么?”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没什么。”

我摇摇头,多少次了,还是会暗讶于男人五官眼睫的精致。

车厢很静,男人mp3音量开得很大,密封的空间里,音乐同涓流般从那只垂落在他胸前的耳机里淌出,细微温润,我垂眸侧耳凝听,会心一笑,道。

“《屋顶》?”

 

男人点头,眼里划过颗小流星。

“你也听周杰伦?”

 

我说:“对啊,他的歌我基本都会唱,这首写给别人的也会。”

‘让星星点缀成最浪漫的夜晚......将泛黄的夜献给最孤独的月.....怎会有动人旋律环绕在我俩的身边,让我爱你是谁,让你爱我是谁,原来是这屋顶有美丽的邂逅,在屋顶唱着你的歌...”

 

我轻声附和着温岚的女声,将这一曲唱尽。

男人愣声听着,直到我唱完好久,他才忽地认真发问,多了仰佩的意味。

“你是专业歌手?”

 

我忍笑,歪头佯装思考,用严肃语气反问道。

“唔,你觉得我像什么?”

 

“明星。”男人斩钉截铁,想了想又配合手势补充道,“大明星,很红的那种。”

 

我看着面前这个言行活脱脱带着股傻气的男人,没憋住嗤笑出声。

 

“我猜错了?”他面上不解。

 

“不是。”我轻摇头,眼里笑意还没散尽,“你是对的,我算是挺红的。嗯..我是名演员,歌手...算半个吧!”末了,我添上一句,“不过,你不认识我?”

 

男人怔了一下,他声音像闷在鼓皮里的铜器,低沉清晰,偏生又蒙尘般的有些忧郁。

“我不知道。”他说。“抱歉。”

 

“没关系。”认识我很正常,不认识我更正常,我安慰地笑笑,问他“你也是去拉萨的对吧?”

 

“嗯。”

他答完之后,一直盯着我。似是思考,表情却有些混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男人冷不丁道:“我觉得你不该在这里。”

 

“那我应该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不该在这里。”

说完这话,他也觉得突兀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便自己找补道,“最起码,你不应该在这末等车厢,我觉得你应该在最前面...就是,你穿得,咳,蛮贵的。”

 

我没否认也没赞同,看了眼男人来的方向,又收回目光“你不就是从前面来的?”

 

“我不知道。”

 

男人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了,这次,他低下头,看起来有些沮丧,小声道,“这里挺安静的,我喜欢安静的地方。”

 

我没答话,望向窗外。

火车现在正以察觉不到的小角度逐渐爬坡,海拔渐高,远方唐古拉雪山山脉蜿蜒的线已经缓缓爬进了车窗框住的可视范围内。

山脚下是无限延伸的草地,缀着星星点点的黑白牛羊,碧绿蓝天连接至窗前,高低远近模糊了界限,我仅是就这样瞥上一眼,就仿佛置身其中,鼻腔里充斥满了挟裹着雪渣的沁脾空气,由肺部起将沉疴累重的身躯瞬间萃洗一新。

如果能在这般摄人心魄的雪域高原上死去,倒也算得上秋叶静美,不亏。

 

“是挺安静的,我也很喜欢。”

我说。

 

“认识一下吧,我叫龚俊。”

男人像是鼓起勇气,对我伸出手。

 

我回头,看着磨旧小桌板上方那只堪比罗马雕塑家刀下的手,沉默,转而释然一笑。

“还有八个小时到终点站,手就不握了吧,免得难过。”

 

龚俊闻言讪讪缩回手,摩挲后颈,面露尴尬。

 

“不过和大明星认识一下还是可以的。”

 

我话音一转,既有意逗他,便也不藏着掖着眼角唇边的笑,道:“龚俊是吧?你听好了,我叫张哲瀚,贤人哲理的哲,浩瀚星海的瀚。”

 

“记住了我的名字就不许忘啊,听见没?”

 

 

Vision2

两个小时过后。

 

我头疼地扶额,无奈带笑地望着对面那个仗着有嘴,不停叭叭那人。

 

龚俊是个慢热性子,初聊时内敛腼腆,配上他那张脸,倒还真有点高冷男神那味。可等到熟了些,兴致上来了,他的话匣子就像泄洪一般的被大水冲开,一句接一句不遗余力地往外蹦,底下没兜上头无尽,怎么也收不住。配上他那嘿嘿嘿的笑声,颇有一个人烘托出一车厢人热闹的雀跃劲头。

 

还说喜欢安静。

喜欢个屁,我心里笑骂道。

 

他像是一辈子没和人说过话似的,问题连环炮轰个不停。

“你怎么一个人啊?”

 

“你不也是一个人?”

我反问。

 

“也是。”

 

“你要是想,也可以变成两个人。”

 

“嘿嘿,好啊!”这人的开心都写在脸上。

“不过你为什么要坐火车,去拉萨高铁或者飞机不是更快吗?”

 

“我要是坐高铁飞机,你还能遇见我吗?”

 

“是哦。”

龚俊反应慢人半拍。

他先是赞同地直点头,末了才回味过来这怪怪话里的调戏意味,耳尖忙扯了片火烧云遮羞,微恼道,“张老师,你又坑我!”

 

我怔愣了一秒,不动声色地呛他:“瞎叫什么,谁是你张老师?这么就‘又’了?”

 

龚俊也呆住了,磁带机卡壳般顿了好久,想不通自己这话哪里冒出来的。他苦恼思索不得,索性破罐破摔,自己给自己找坡下驴。

“怎么就不是‘张老师’了?你比我大一岁,又懂得比我多,那谁不是说什么生乎吾前,就是我的老师,我叫你‘张老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谁还说了生乎吾后,其闻道先乎吾,我从而师之呢?我看你知道的也不少,按理说我也要叫尊称你一声‘龚老师’咯?”

我盯住他的眼睛,噙笑。

 

龚俊嘴里反复咂味“老师”这两个字,觉得挺美,他嘿嘿一咧嘴,厚脸皮道。

“欸——我觉得行。”

 

“行,龚老师,都听你的。”

我忍俊不禁。

 

“你从哪里来的?”这次换我反问他。

 

“东边。”

 

“这车上谁不是东边来的,还有比拉萨更西的吗?”我无语。

 

“应该是成都吧。”龚俊那对剑眉微微地皱了下,但很快又舒展开,语气里多了几分笃定,“我是成都人,嗯。”

 

“成都挺好的,我喜欢成都,不像江西,夏天太闷热。”

我说。

 

“你是江西人啊?江西辣炒米粉好吃的!”

 

“你吃过?”

 

“好像吃过,味道记不太清了,但还记得很辣,但是好吃。”

 

“我会炒啊。以后要是还有机会见面,免费请你尝尝你张老师的手艺。”

 

“好啊那太好了,张老师我们留个微信吧!....欸等等,等等,欸?我手机呢?!”

龚俊掏兜没找到手机,摸索周身也无果,“嗯?嗯?我手机去哪了,怎么找不着了....?”,他又弯腰起身,急匆匆地找了半天还是无获,只得面色恹恹地坐回来。

 

面前像只失落小狗似的男人,难过地对我努努嘴,委屈道:“张老师,我手机好像丢了,我刚才还发现行李也不在,应该是一起落在候车厅里了...”

 

“没办法了,我这趟也没带手机。”

我摊手耸肩,无奈地望着他。

 

“好吧。”

 

面前这人要是长狗狗耳朵,此刻肯定是耷拉得不能再耷拉了。


要命,简直又可爱又好笑。


光这么这么想象着,我就已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对面难过的那人有些不满了。

 

“我笑你不知道我会算卦的。”

我说一出是一出,哄骗着逗他玩。

 

“什么?算卦?”

 

“当然。”

我装模作样的清清嗓,屏气凝神,模仿路边白胡子算命先生,来回掐着各个指尖。赌上我生为多年专业演员的尊严,尽量让这明显胡闹的行为看上去有几分可信度,“哼,看好了啊,我这就来给咱俩算一卦。”

 

龚俊看我一副认真的样子,背不自觉的挺直了,很是专注地看着。

 

我胡乱翻飞的手指忽地一顿,抬头望着他不作声。

 

龚俊紧张的回望着我。

“怎么了?”

 

“龚老师。”我语气凝重,摇头叹息道“你命格不好啊,人生境遇艰难,多有挫折,做事待人缺点机灵回转,恐怕努力半载,穷尽一生都难以赚到什么大钱。”

 

刚说完这话,对面以肉眼可见速度蔫的比黄花菜还快。

看到那人瞬间换上一副人生无望,我完蛋了的表情,我憋笑憋得简直要岔气晕过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傻白甜啊你!我逗你玩的!这你都信!”

 

“张老师!!”

龚俊羞恼得脸通红。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说认真的。”我捂着笑疼的肚子,抹掉眼泪,转为正色盯着他道,“你前路是坎坷了一点,但是后半生确实是平安喜乐,大红大紫的富贵之命。”

 

“真的?”

 

“真不骗你,你就偷着乐吧。”

我笑着打趣说。

 

“嘿嘿嘿。”龚俊傻乐了会,突然又想到什么,笑容敛去,眼里多了几分感伤。他抬头问我,怀着希冀:“那张老师,你算得出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那目光中不掺杂质的真诚纯粹的烫人,我错开视线,却没法逃避这个问题。


我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搪塞道。

“你猜。”

 

“我猜有的。”

简短而坚定。

 

“恩....天机不可泄露。”

我勾起唇角,摇头晃脑慢悠悠道。

 

“张老师——你就告诉我嘛。”

龚俊尾音微微拖长,颇有撒娇的意味。

 

“不过嘛,就我私心而言呢,我觉得——”

 

我停下,淡淡笑着接住他的视线,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便脸不红心不跳地打着诳语道。

 

“咱们的缘分委实还深着呢。”

 

 

Vision3

窗内的景色停下了,由动态电影变成了静态油画。

油画是用最纯的的原料绘制的,神佛执笔,落笔处是浓墨重彩的蓝白绿黄,逐层渲染过渡,每一种色彩都不是浮于表面的虚幻,而是血乳交融般的真实,相映成辉。

 

最近处,久经风雪的木牌上,掉色的黑漆绘着两个大字——“那曲”。

下面是难懂的藏文。

 

列车仅在“那曲”停靠了两分钟,便驶发了。

我只觉得这趟旅途的时间,过得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距离拉萨,只有不到三个小时了。

 

离终点越近,那股钻心般的痛意就愈发真实深刻,就像有无数只鬼手,操利指穿刺,扒扯着我的血肉肌肤,试图将我的内里一寸寸抽丝剥离出来。

我狠咬下唇,舐着嘴里弥散的铁腥味稳住身形。

 

“张老师,你没事吧?”

龚俊担忧地盯住我,他真的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嘴巴会不自觉的微微张开,眉毛并不蹙起,而是舒展下扬的,少了不近人情的锐利,多了世故尘俗的柔软,“你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是膝盖又疼了吗?”

 

这个傻狗还记得。

 

我蜷缩的指尖一颤,心间翻上阵阵涩麻细密的酸痛滋味。

是委屈,太矫情了,我想,换上无事人的语气假意打探他。

“你怎么知道我腿有伤?”

 

“我...”

龚俊迷茫状的努力回忆,依然以失败告终,“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这么觉得,脑袋里还没想明白,嘴就先说了。”

 

“嘴比脑子快,我以前也这样。看来咱俩都不怎么机灵,但倒是很有缘分,很有点相见如故,心意相通的意思——龚老师,你觉得呢?”

我无力地笑笑,安慰他。

 

“是啊,我一进来看见你,就觉得你很熟悉,感觉像是认识很久了,又或者以前是在哪里遇见过,但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龚俊望着我。

 

“说起偶遇,我以前倒是遇见过一个人,和你很像,你想听吗?”

 

“好啊。”

 

“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给你讲讲你没听过的部分吧。”

 

“可是张老师,你还没讲,我都没听过啊?”

龚俊疑惑的往回坐了坐,见我笑而不语,便又把身子前倾,重新靠近回来。他孩子似的趴在桌子上,微仰起那张堪称工艺品的脸,扑扇着眼睫上的黑蝶翅膀,认真等待着我开口。

 

“你知道冈波仁齐吗?”

我问他。

 

“没听过。”

他轻轻摇头,实话实话。

 

“那是一座神山,藏民和信徒们相信,去冈波仁齐转山,一圈洗尽罪孽,十圈免受地狱疾恶,转一百零八圈可得道成佛,实现毕生所愿。”

 

“张老师,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信这个的人啊。”

 

“我不信。”我含笑。

“神佛可没那么好心,天天拯救这个世人那个世人的,都累死了。”

 

“我觉得吧,这种事,信比不信要好,万一就成真了呢?”

龚俊说得认真,可此时他的眼里,质疑的神色分明是掩过诚心相信的。

 

“你说得对。”

我点头认可,“求神拜佛这事,诚心一点,盖过别人的祈愿声,也许被上面听见了,心情好就给实现了也说不定。”

 

“我也是这么想的。”

龚俊附和我,又道,“张老师,既然你信又不信,那来拉萨干嘛?”

 

“就不能是来看看风光,沾沾好运气?”

我撒了谎。

 

我是来还愿的。

 

“好吧。”

 

“行了,不和你东扯西扯了,说回这个故事吧。”

我也不弯弯绕绕,讲回正题,“故事的开始,就是在冈波仁齐下的一次偶遇。”

 

“我以前一直想骑行去拉萨,于是大学一毕业,就心血来潮,约上了两个发小,买了去成都的火车票。在那呆了几天,便向拉萨出发了。”

 

 

Divine Revelation.1

 

抵达到神山脚下时,天空中已经是星月交辉。

我和小雨已经骑了二十多天,不说是彻底精疲力竭,但这会儿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冈波仁齐是临时加进行程里来的,318国道上遇到了一列朝圣者,夜里我和小雨找不到旅馆时,就会借住在这些朝圣信徒临时搭好的帐篷里。

朝圣者或老或小,皆是蓬首垢面,胸前的牦牛皮子被磨得发灰发白,木手板也被粗粝的路面磨蚀得裎亮,但这些人无一例外的,都有着双澄澈见底的眼睛,像盛着西域高原的碧海微澜。

 

藏民中会汉语的不多,上过学的年轻姑娘操着一口生涩的普通话,告诉我们他们要磕头去冈波仁齐转山朝圣。

 

“冈波仁齐,我们也可以去吗?”

我和小雨挤坐在朝圣者中间,围着火炉子取暖,手里拿着这群淳朴人给的糌粑酥油茶。

 

“谁都可以去朝圣,有一颗虔心就可以。”

脸蛋黑红的美丽藏族姑娘笑着说。

 

“扎西德勒。”


天未破晓,我们在淡粉的薄雾中和朝圣者们告别,老者对我和小雨行碰头礼,献上祝福。

 

去神山的路并不好走,中间有许多石滩山路,弯道险坡。

可等到真得到了南面山脚下的村庄塔钦,窥见屹立在巴噶平原上的雪山之首,便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

我和小雨打算落脚在小村庄上的一家名为冈底斯的旅店,村庄破落,旅店也比较窄小,再加上这个时节来朝圣的人众多,店里爆满,就连水泥台上的帐篷房也没有位置了。

只有一个人的空位,汉语生疏的老板说,我点点头,说给小雨吧,他路上受了寒有些感冒,需要好好休息。

 

安置好小雨,老板看着无处可去的我,想了想,指向店里的角落,说你可以和达瓦挤一下,他在山下有顶帐篷。

 

我顺着视线方向,和那个被称作达瓦的男人目光交接,他的瞳孔忽地颤抖了一下,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但并未多想。

老板走过去,和他说了些什么,男人始终沉默地盯着我,然后,跨着那双长腿向我走来。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不由分说的提起我鼓囊沉重的背包,迈步走了。

我把自行车留在了旅店,嘱咐老板照看好小雨,出门同男人去了离店很远的帐篷。

 

把睡袋铺好,我喝口水,望着那个半边脸摇曳在火光中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发问。


“你不是藏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虽然这顶狭小帐篷灯光昏暗,却也难掩男人五官的精致,那是有于劈开晨昏界限般好看的锋厉。尽管是逼人的英俊,却不同于藏族的异域风情,是很明显的汉人长相。

他的头发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了,有些暗淡怠倦地披散在肩头,说起话来,声线也是低哑粗躁,却莫名富有吸引人的磁性。

 

“他们告诉我,达瓦,是月亮的意思。”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心里开始打量猜测着他年龄的时候,达瓦忽然放下了手中生火的木棍,抬起头,看着我回答。

他那脸和眼睛真是世间少有,就算是在我毕业的艺术院校里找,也难以挑出能一比高下的。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那双深邃眼睛里盛满了世间风霜,和人世间所有的情绪。却又强行沉入湖底般的被平息,像这侧畔终年缭雾冻结的雪山之顶,像面前的这炉子里的火堆,炙烈沉默地燃烧着,又冰又烫人。

我感到没缘由地心悸,甚至从心底最深处泛上隐秘的痛意。

 

我应该要记得他的,我脑海里跳出这个念头。

 

达瓦说完这句话,整夜就再没有开口过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我觉得他那始终停留在我脸上的视线,掺杂了很多很多别的东西。

但谁会对一个过路的陌生人动很多心思呢?除了强盗土匪采花贼。

但达瓦一个都不是,我相信这一点,这个男人对我没有恶意,我能很直观的感受到。

 

整晚我都睡的很安详,这是我整趟骑行之旅中睡的最熟的一觉,不知为何,达瓦让我觉得很安心。

第二天清早,朝圣的藏民们就来叫我们,一齐去转山。

 

小雨给我发消息说他去不了,我安慰他好好休息养病。

手摇着转经轮的老藏民问我是否能磕头,我偷偷瞥了眼达瓦额头上暗红的陈伤,想了想,说,我可以。他便叫身旁的卓玛给了我一块手板和皮子,帮我缠绑在腰间手上。

 

转山要两天,刚开始我有样学样地学着,只是觉得新奇,心中并不有什么求佛的虔诚想法。

就这样五体投地地磕头走了十里山路,只觉得头疼手痛脚麻,累得半分都动弹不得。


达瓦陪我留下休息,叫其他藏民先走。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一大口,脱口而出地抱怨道。

“累死人了,怎么会有人信这个的!”

 

说完我就意识到自己又口无遮拦,说错话了,连忙抬头观察他神色,想要弥补道歉。

达瓦还是那副无喜无悲的表情,他只是不发一语,一直那样默然地看着我。

 

“你这个,呃....”

我回望着他,手指指自己的脑门,转移话题道,“不痛吗?”

 

男人沉默的摇摇头。

 

“你在这转山多久了?”

我说,看着他额头上那日积月累与地面相撞留下来的血印,语气不自觉地放低放缓。

 

“三百二十九天。”

达瓦拧好水壶,放回腰包。

 

我失语了。

 

三百二十九天.....我听藏民们说,朝圣者们虽然转山,但极少有转过十圈以上的,一是体力不允许,缺少毅力和时间,其次是,罕有人会怀抱这样大的执念,并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我解脱的。

平均两三天转山一圈,排除极端热烈天气和期间的休息,他少说也转了快有一百圈了。


抛弃所有一个人跑到这高海拔的极寒之地,每日在苦难中匍匐前行惩罚自己,祈念神佛。

这人要么是罪孽深重,要么就是个大悲大喜之人。

 

要么——就是个神智不清的疯子。

 

Divine Revelation.2

 

接下来的转山路上,前面由老者摇着手转经纶,颂真言引路,我在后面走着,达瓦沉默地三步一俯地磕拜。

 

不溷不逸的雾气笼在山腰间,叫不来也挥不去,古老的岩层被融解的雪水溶蚀,在冷热交替间分崩离析,铺就了一条硌人脚板的石滩险路。

我抬头望着看不见顶的神山。满眼蔓延开没有边际的白,以及缺席飞鸟墨林的死寂。我实在不懂这山为何被称作神山,只觉得这山遗失温度般,称得上冷漠。就算是真有名为冈波仁齐的神灵,也定是一位不爱世人的凉薄之神,若是神佛都普渡天下,悲悯众生,又怎么会忍心对这近在咫尺的受苦受难之人,视若罔闻。

 

这里唯一能给我感觉与世间温热相接的,除去这路边顽强活着的蓝星般缀着的花点,就是这些有血有肉,灵魂虔诚的人们了。

我跟在达瓦身后,沉默地看他,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想,这些人,都是为了些什么呢?

得不到答案,我就自己开始观察。

 

达瓦个高腿长,俯下身占了很长一段距离,因此为了不干扰到别的朝圣者,他和我一起,行在队伍的最末端。

其实和其他朝圣者比起来,达瓦并不像一个诚心的信徒,他不佩蜜蜡佛珠,没有牛骨项链,身上也没有任何藏传佛教相关的图腾符文,要说起来,他甚至比我还要像一个没有信仰的过路行客。

 

因为一直看他,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与别人的俯拜,有着某种细微的差别,其他朝圣者们在滑行落地时,胸腹都会贴紧着地面。可只有达瓦,落地后,手臂肌肉用力撑着,在碎石滩和胸前,隔离出了约莫五厘米高的空间。

很明显,这个姿势会更累,而且没有必要,朝圣者们在俯地时本就能得到短暂的休憩,达瓦这样做,除了给自己增加难度,没有任何意义。


就好像是他的胸前,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这样吃力小心地呵护。

 

第一夜降临,老者码好玛尼堆,带着我们在北面山脚下的帐篷休息时,我直言问他,胸前口袋里放了什么。

我注意到很久了,他穿着一件薄夹克,那左胸口处的内夹层里,似乎装了什么东西,方盒状的,不是很明显,只能依稀辨认。

 

达瓦头上的伤口正往外渗着血,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听我问完后只是久久地盯着我的眼睛,不作回答也没有任何行动。


随行的卓玛要给他伤药,我接过说,我来帮他吧。

我的指尖有些冰,碰到他温热的额头时,面前人身子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松弛下来。

 

旁边的卓玛笑对我打趣说,“你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他愿意亲近的人。”

 

我脸有些发烫,虽然嘴上不想承认,但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个大我十岁,身份神秘的男人,的确对我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是冥冥之中早就结下了羁绊,我总会遇见他一样。


高原的夜风呼啸在耳畔,星海浩瀚,月如水洗,我坐在达瓦身侧,远远地听见那边的人们阖眸诵经。

那念经声很空灵缥缈,似是从另一个世界泊舟而来般,无根无依,随波浮荡。

 

我偷看了眼达瓦,他正好也在看我,我们的视线就这样相撞,发生车祸。

 

我目光并不躲闪,那是羞涩自持的女生才会用的招数,我大大方方地盯着他,弯眸勾唇,笑对他道。


“你读过仓央嘉措的诗吗,其中有一篇——叫《那一世》。”

 

达瓦看着我,眼里的长河比星海还要闪亮。

 

“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说,声音像揉碎在风声里。

 

可刚说完这么一句,我的表情就由目的不纯的浅笑,瞬间转为了错愕。


因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达瓦竟然哭了。

 

他哭得很平静,泪滴滑落削瘦的脸颊就像雨水滴在大地那样自然,带着一种隐秘纯粹的美,但又没缘由的,我真切感受到了,那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波涛汹涌。

 

我被他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看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事。”

达瓦哭过后,身上才有了些人味。

他抹掉眼泪,从夹克内口袋里摸出了那个我心心念念,好奇整天的方盒,拿给我看。

 

准确来说,那是一个方形绿松石质地的淡蓝玉盒,棱角转折处呈现温润的光泽——那是只有久被人握在手心摩挲抚过,才会蜕变成的那种润泽。

 

我笑着想说些什么,可达瓦接下来的话,就让我刚准备要扬起的嘴角,僵住了。

 

“这里面装着的,是我的爱人。”

 

远方的诵经声停止了,和我的心跳一样,陷入了久久的停拍之中。

 

达瓦的眼里印着我脸庞的倒影,里面还有静静悬立在我身后的火光,星月,和雪山。

好久之后,他真诚地问我说。

 

“我能叫你群玛吗?”

 

“什么意思?”

我回问,只感到手脚冰凉。

 

他大拇指抚着玉盒沉默了会,对我轻声呢喃道。

 

“希望你平安幸福的意思。”

 


Divine Revelation.3

 

转山的最后一夜,我们回到了南面山脚下的那个起点。

 

我去接小雨,推着打好气的自行车,笑着与热情的老板告别。


临行前,老板突然主动对我说起了关于达瓦的事。

 

“他是在去年五月底某天突然出现在塔钦的,被人发现的时候浑身是伤,晕倒在路边,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从哪里来的,为何而来。就算我包他吃住这么久,也只知道他是为了去世的爱人,来转山祈福,别的一概不知。”

 

“哎,大抵也是个痴情的可怜人吧。”

走的时候,老板绵长的叹息声在我身后响起,怎么也斩不断,散不尽。

 

骑行一路。

我没法回答小雨问我为什么变得沉默了,我只是说,我被朝圣者们的虔诚感染震撼,心弦被深深触动到罢了。

聊这些时,达瓦的名字被我有意避开。而关于那个离别夜晚的一切,那些痛苦缠绵,那在失魂沉浮间附在我的耳畔,一次次颤声的“群玛“,也被我亲手埋在心房尘土最深处。


我不愿提,也不愿想起,更不愿意承认,不过短短的昼夜两辗,我也变成了这泯然众生无人知晓的一位可怜人。

 

不过是又矫情了,我安慰自己。

 

抵达拉萨时,我尚未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

于是,一位年轻孤傲的旅途过客,就这样抛却了自己此行为家人朋友自己祈福的初衷,毅然决然的跪拜在释迦牟尼金身佛像下,无力渺小如沧海一粟,却敢以近乎要挟的心态,大不敬的对神佛祈愿。

 

“我会拯救这个可怜人。”

 

我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在佛脚下俯身。

接着,极重极缓地,在不染一尘的大昭寺地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在僧侣那求得了护佑。

那个时候,我究竟也是分不清了,想救的是他,还是我自己。

 

返程时,小雨怀抱着感恩的心态,我藏着私心,又回了一趟那个名为塔钦的小村庄。

还没找到冈底斯旅馆,我们就先遇到了之前同我一起转山的朝圣者们。

 

他们也要回去了,奇怪的事,我没在这群人中,找到那个想见的身影。

我拉住卓玛,用尽量平稳的声线问她。

 

“达瓦呢?他走了吗?”

 

不料,短短的八天再见,卓玛对他的态度急剧改变。

“他就是个疯子。”

她鄙夷的说,语气充满了最深刻的痛恶和不屑。

 

在冈波仁齐转山—— 一圈洗尽罪孽,十圈免受地狱疾恶,转一百零八圈可得道成佛,实现毕生所愿。


那个男人,在转完第一百零七圈,就要转完一百零八圈时,趴在半米距离的终点前,忽然起身,望着天望着雪望着神,没征兆地破口大骂,以最信徒们闻所未闻恶毒的词语诅咒痛击着神佛。

他大笑着哭,大哭着笑,疯疯癫癫,直指着雪峰山顶上躲起来的神明,臭骂一通。

 

疯子说。

“去他妈的得道成佛,羽化成仙!什么命运,什么善恶有报,都是他妈的狗屁!!哈哈哈哈,你要是有本事,你就...呜呜你就,把他还回来,呜你把他,把他还回来!.....还给我啊!!!!”

 

“就算条件是要我堕入地狱,永生永世受尽地狱极刑痛苦,我也乐意的求之不得,哈哈哈哈但是你有本事吗!你有吗!你说话啊!说啊!!?”

 

“你他妈就会做缩头乌龟躲起来!呜呜呜呜呜,没有本事你凭什么大言不惭的说普渡众生,你配吗?你不配!这傻逼操蛋的天下,哈哈哈,所有人,包括我,都他娘的不配!!!”

 

所有的朝圣者都呆住了,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待到有懂些汉语的年轻卓玛们反应过来他在大声吼的是什么,瞬间急了。


癫狂的男人被最虔诚的信徒们抓起来,愤怒地赶出了这个圣洁的神佑之地,并警告他此生不得再踏足,否则就不只是驱逐这么简单了。

 

关于疯子的下文,信徒们不知道,也不想再作谈论。

 

我终于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起来,卓玛担心地问我没事吧。我双手捂面,再难强装镇定说出“没事”二字。

 

我问她,你知道群玛是什么意思吗。

 

卓玛说,为什么问这个?

 

他唤我群玛.....他一直唤我群玛。

我终于崩溃大哭,清晰吐字都变得无比艰难起来。

 

什么?!

卓玛大惊失色,手中彩色的经幡掉落在地上,染了灰。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用最抵恶的神色恨恨谴责道:

 

男人怎么能喊另一个男人‘爱人’!

 


他果然是失心疯了!

 她说。


Vision4

 

火车还在行驶,故事却在男人是个疯子这儿就结束了。

 

我用两个小时,细细地讲完了这个故事,当然,略过了我情愫暗生和那个旖旎的夜晚的部分。

故事停下时,对面那人已然泪流满面。

 

良久,龚俊才擦干泪痕,他哑着嗓子哽噎说。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个故事太感人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张老师。”

龚俊犹豫地开口,“这个达瓦是真实存在的吗?这个故事不是你编的,对吧,那你后来还有再见过他吗?”

 

“嗯,我运气不错。”

我说,“神佛好像听见了我的声音。”

 

“他还好吗?”

 

“他很好,我想,他终于找回了他遗失的爱人。”

 

有时善意的谎话,是为了让语言不那么残忍,让可怜人不那么可怜。

 

龚俊大松一口气,明显释怀了很多,他垂着羽睫,陷入长时间的气闷缄默之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接着,他抬起头,很轻地出声发问。


“世间真的有这么痴情的傻子吗?张老师,我想了想,要是换作我,肯定不会有他那样大的勇气。”

 

“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我说,“我想,真的遇到那个人时,这些所谓震古撼今的勇气,也会变得犹如一根羽毛般轻飘飘,不值一提罢了。”


足够爱,足够疯,便不值一提。

 

“噢....”

龚俊似是而非的点点头,我不觉得他是真懂了,但是没关系,我希望他在往后的日子里,永远也不要懂这番话的含义。

 

长时间的交谈倾听,已经耗费尽了龚俊的体力,距离终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忍着深入骨髓,灵魂剥蚀的痛意,劝对面眼皮已经开始打战的人休息一下。


到站了我叫你,我骗他说。

 

对面人乖乖地应了。


“张老师,和我走吧,我们一起去拉萨朝圣。”

龚俊的声音在困意冲刷下变得软绵绵,轻飘飘的。

 

我忍不住笑着撸了把他的头,顺着毛道。

“好,我和你一起。”

 

龚俊眼睛已经快要睁不开了,闻言还是很高兴地冲我笑了一下,在他睡着前,我哄着他说,把手伸出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龚俊最后清醒着的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困极了便糊里糊涂听话顺从的伸出了右手。

 

我把口袋里的那根红绳拿出,系在他的手腕上。

这是我磕了九十九次头求来的,大昭寺的喇嘛献给我时,说这白色手绳只给佛结有缘人。

绿松石戴在手上,能囚固住一个人的魂魄,免于魂魄游离躯体之苦,还护佑他一世平安喜乐。

 

那已经是十年前。

 

我第二次跪在神佛前,一字一句,极度平静地开口请愿。

我自愿祭献心头朱血,无悔堕弃往生之路。

我唯一,唯一只求您,打破这无常轮回,放过他,不要再让他受这常人难以承受之苦了。

 

我求求您。

 

高高在上的神佛虚睨着空荡孤寂的大殿厅堂,首次回应了我。

 

你可想好了?无怨无悔?

 

我早就想好了。

我说,垂眸,答道。

 

神佛沉默了,千百年来从未遇见过这般一腔孤勇的疯魔傻子,坦坦荡荡地抛弃因果,潇潇洒洒地与红尘杂欲背道而驰。


可就这一世,一遇,就是两个。

 

跪了仿佛有一生那么久,神佛终于又开口了。


佛说。

 

好,我成全你。

 

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又说。

 

佛像是见惯了世人的贪得无厌,出耳反尔,他再度开口回应时,语气里多了三分神明的不蔑。

你说。

 

我抬起头,对上佛的眼睛。

 

我求您让他,永生永世忘掉我。

 

高台烛火间的金莲瓣霎然飘落。

在厅内惊起层层叠叠的回荡。


佛愕,再无开口。

 

车到站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沉沉睡去的那人,细细地将那烂熟于心的眉眼再度勾勒一遍。

 

那刻骨的痛已经不痛了,我此时,只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两个人都是疯子,我们还真是配。

 

如果,如果有来世。

我抬手,试图抚上那人细腻的眉眼。

当在心里演练无数次的场景真实来临时,才发觉保持冷静不过是对美好结局的痴心妄想,我最后的离别词,还是没出息地在吐字间变得哽咽生涩,

 

龚俊轻轻地挣动了一下,头换了一面枕着手臂,错开了我伸出的手。

指尖悬在空中,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碰了一下。

 

可是那人终究还是没有醒。

 

也好,也好。

我苦笑,要是真醒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火车发出汽鸣,提醒着命数已尽之人抓紧下站。

我起身,终是离开。


车门九尺高,我在头顶,胸前,腰间合掌,五体投地,磕下今生虔诚的一个头。

九十九道无常轮回,九十九次生死离别,你三步一磕头得转完了一百零八圈,三万多个日夜,

 

傻子,你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啊?

 

以前你为我疯魔成活。

我哭着大笑出声,步入了那魂飞魄散的神显佛光之中。

 

这次,换我来为你彻彻底底地疯一场。

 

Reality「 one hundredth.」

 

龚俊醒来时,第一反应,是自己丢了东西。

可他想不起来。

他迷茫地看着奔走的护士,来回穿梭在这陌生房间形形色色的人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一位医生站过来,用他终于明白的汉语解释道。

“那样重的伤,都能醒过来,小伙子,你可真是有神佛护佑啊!”

 

“我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格尔木,你在318国道上遭遇了车祸,送到医院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机会渺茫,手术后,你昏睡了八天,就在这个中午醒过来了,这简直是奇迹。”

 

“车祸?”

龚俊努力回想细节,事故的经过却像是被涂改液抹过了一般,混乱不清,他看到病房墙上的电子时钟,今天是5月19号中午11:29分。

 

八天前,那就是5月11号。

“五月十一号。”

龚俊喃喃的重复着这个日期,只觉得这个时间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不对,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和我一起的人呢?他在哪?”

龚俊忽然激动地抓住医生的手,音量不自觉的拔高了几度。

 

“什么人?被送来的,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啊?”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有些担忧地和周围人交换了眼神。

 

嘱咐完龚俊好好休息,不要起身不要动气,医生和护士就退潮般的出去了,带上门,留他一人在房间里。

 

龚俊躺回去。

一个人,他一直是一个人吗。

 

也许吧,是自己想多了。

 

他低下头,想要闭目养神,但雪白被褥的视野里忽然捕捉到一抹异样的红。

那是一个绿松串石的红手绳,不知从何而来,出生何处。

 

只是那绳红的太刺眼了,刺的龚俊眼睛疼,心脏也没来由得跟着生疼。

也许是某个过路好心人送给他的吧。

 

龚俊想不起来了,他解下那手绳。

摆在床畔,沉沉睡去。

 

远方传来无名无姓的诵经文声,神隐雪山依旧在新辉中闪耀。

神判世间众人皆有罪,一吻落下,罪名为‘有涯’。

 

岂料凡人根骨顽劣,便自堕爱欲,敢笑骂苍天。

人偏生要斗,斗天斗地斗自己,忤逆命运,以吻献佛。

在无境之爱中,凭借一己之力,将罪名重判为——‘无涯’。

 

佛神满盘皆输,传授世人。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end


附上仓央嘉措

《那一世》


那一日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

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

只为投下你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听一宿梵唱,不为参悟

只为寻找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瞬

我飞羽成仙,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日,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

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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