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人性和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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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喜欢讲故事,有一次他问我。
“你见过红狗吗?”
八岁的我不解的摇摇头,我见过的狗也不少,但只有白的,黄的,棕的,黑的,还有灰的,但从来没有见过红色的狗。
“我见过。”爷爷说。
我看不清爷爷脸上的表情,只记得他微微笑了一下,用固有的慈善,接着说道,“那我给你讲讲关于“红狗”的故事吧,那是一个美丽的下午,一个小男孩坐在窗边看书.....”
“他是谁?”
我忍不住开口打断道。
爷爷看了我一眼,我立马乖乖闭嘴,不再说话,沧老厚重的声音过了好久才继续响起。
“那个小男孩看了很久很久的书,直到金灿灿的太阳变成了沉甸甸的夕阳,一点点滑落下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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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坐了一下午的小男孩关上书,随意向窗外望去,村野小路的那头,金黄绵延的稻谷波涛翻涌,随着夕阳渐沉,田里橙红般笼罩的纱雾就越深。
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行而来了,稻谷根部窸窣,来回轻摇。
直到它前脚掌踏上泥巴地,小男孩才看清那是一只红狗。
红狗抬头和他视线交接,朝这边走来了,男孩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熟悉。
他回忆起来了,眼前的场景和刚刚书中描写的那只白狗分外相似。
书中的白狗是一只通体雪白,四爪黑亮的小狗,它不知受了什么伤,肠子流了出来,挂在外面,被狗拖着行走,它的脸上没有表情,淡然的随意行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纸页的最后一面写道。
白狗向远方走去,鲜血滴滴答答的在地上连成一线,蛇行的红直指着没有尽头的天边。
眼前的这只狗便是这样,不过不是白色的,而是一只毛发棕红,开肠破肚的红狗。
正想着,红狗已经走到窗下了,抬头望着他,眼珠子黑的瘆人,腹下还在滴血。
男孩沉默的思索片刻,起身,在屋里找了半天,才在堂前的灵柩下,找到了半块没吃完的枣糕。
他把枣糕丢给红狗,看着它慢条斯理的吃完。
“快走吧,离这里远远的,别被人发现了。”
红狗垂下脑袋,像是点头,它再抬起头时,眼眶里已经挂着泪水了。
那液体是透明的,带着犹豫的莹蓝,像晨露滑落绿叶般从那里滚下。
人狗对望,相视无言。
那只红狗就这么深深的看了男孩数十秒,接着便转身离开了。
男孩视线追着,看着那个红点越来越小。
守灵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来到他身后,拍拍肩,嗓子里像塞满了灶灰。
“看什么呢?”
男孩摇了摇头,再回头望去时,红狗的身影已经隐匿在田里,不再复现,只剩下夕阳余晖悠悠的折出涟漪往前散开般的浪。
“过来。”母亲说。
他跳下椅子,关上窗,同母亲走到里屋去了。
在南方偏远地方的一个山脚脚下,有一个远近闻名的村,叫“香村”。
不了解的人但凡听到这个名字,都以为“香村”是一个遍地野花,粉蝶翩舞的避世仙境,但有所耳闻的人却都明白,“香村”的这个“香”,即不是花香,也不是饭香,更不是乡野俏姑娘干活时的汗香。
这个“香”——是狗肉的香。
王二喜拖着货回村时,惨白的月弯已经悬在头顶了,周围乌漆麻黑一片,只靠他戴的头灯照亮一小片脚下的路。
田野间的埂径湿滑窄小,实在是难走,南方的梅雨季刚过,田里的作物苞浆,都赶着时候疯长,又密又高的拥在一起,跟个不透风的笼子似的,把王二喜围堵在其中,闷的他满头大汗。
但他不敢慢,一脚深一脚浅,一步追一步。
田野伸展的很开,阡陌纵横,两边的尽头是层层复制的杉树林,在月色洗礼下黑影错落,随着晚风随意细微的摇晃,平日里阳光的林子,此刻在眼中却显的可怖起来,那巨幕的黑,像是某种鬼怪,又像是为民间怪谈中吃人生物的藏身之地,闪着无数诡异的双绿眼睛,随时等待着袭击夜行的过路人来果腹。
忽的,黑暗中爆出一声枪响,吓的本就神经紧张的王二喜一个趔阻,连人带货摔到了田里。
那枪声分明是从很远的林子那边传过来的,却在墨洗的夜中被无限放大,在这种环境下,青虫啃噬菜叶的声音都宛若枕边人的低声细语,更别谈用枪管子放通炮了。
王二喜骂了几句脏话,挣扎着从泥里爬起来,他刚刚摔的时候垫着的那个大麻袋,此时躺在一片伏地的作物里,竟诡异的动了起来,还发出断断续续,细若游丝的声音,像是许多痛苦的呜呜咽咽。
他冲麻袋狠狠踢了几脚,田里很快就安静了。
“他妈的,今天点子真背,先是碰到个疯子,又差点被那家人发现,草他娘的,都是那疯子咒的。”王二喜掸掸裤腿的泥,提起麻袋扛在肩上继续赶路,嘴里不停道。
“妈的,狗东西,该死......妈的,该死!......”
不知道走了多久,两旁的半人高的植物逐渐矮了下去,路的那头突然闪出一个黑影。
“谁!”
“是我,是我,牛生宝!”
那人走近了,在淡白中现出那张肥唇窄眼的横脸。
王二喜堵紧的嗓子眼松了下去,狐疑的瞅着他。
“牛生宝?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嘿嘿,额把额老婆的镯子丢了,她说找不着就不许回家,这不,刚找到就遇到王大哥你。”牛生宝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指了指他肩上,“这是新货哩?几个?”语气里满是羡慕。
对面人比了个三。
“好货,今天可算没把老子累死,还把工具都弄丢了。”
王二喜一起跟他往回走,腾出只手,兜里摸出根高级香烟,一旁的牛生宝忙掏出火车,给他点上。
“哎哟,起码这趟不亏,村里人没哪个像大哥你这样干的熟,搞不来就老老实实去市场上买,你就不一样咯,既美了肚子,又鼓了钱包,嘿....o到时候我能分一筷子不?”
王二喜没搭理他,自顾自抱怨道,“谁叫这“地羊”卖的越来越贵,他娘的想解个嘴馋还要自己动手。”
“就是,这有些人怎么就不懂呢。”
“呵呵。”王二喜一抖烟灰,鼻子通气一嗤,不屑道,“叫他们尝一口,保准香到口水的淹那些屁话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就是!”
牛生宝应和道。
王二喜不再说话,他猛抽完最后一口烟,接着随手一甩,扛起麻袋和牛生宝往回走了。
烟屁股飞到田里,在空中骤的红了眼,落到地上亮起没一会,就乖觉的把眼闭了。
夜黑的很,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敲那敲,敲打着稻秆唰唰细响。
和牛生宝分别,王二喜不敢慢,带着麻袋就来到了后院的里屋。
处理这东西不能等到白天,白天青天老爷在头上瞧见了,不好。
老婆孩子都睡熟了,他轻声轻脚的点起灯,把案台上的工具都准备好。
梁上的挂线油灯随着风微微摇摆,忽明忽暗的用冷眼打量着木桌上闪着银光的,锈迹斑斑的镣铐,铁链,尖刀,锤子,嘎吱嘎吱作响的门板,给整个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恐惧不安的气氛。
王二喜手下愈发的快,解了那麻袋的捆绳,里面奄奄一息的东西就露出来了。
一条瘦小的黑狗,看起来已经断气了,一动不动僵冷的躺着。
另外两条,一条杂毛土狗,黄毛上满是血迹,早没了刚开始对付时的嚣张,凶狠尖利的犬牙被粗布紧紧捆住,只能从牙缝间挤出几点微弱的求饶声。
还有一条漂亮的白狗,眼睛很大,水汪汪的,皮毛虽有些暗,但是看见它的人一定会说。
“这真是条好狗,以前皮毛肯定跟涂了油似的,又亮又顺,这种狗都忠诚,有灵性!”
这白狗守的门大,肚子也大,想必是主人阔绰心善,待狗如亲儿,吃好喝好,才养出这样眉眼恭顺,性子温和的狗。
“狗东西,别这样看我。”
王二喜垂下脑袋,手起刀落,没几下就把没气的黑狗处理了,皮肉分离的很利落,没留多少血到刃上。
明明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但这次对上白狗求饶的眼神,他却第一次感到心虚。
妈的,这狗玩意的眼睛太像人了。
王二喜顺手把黑狗皮丢到角落里,那里已经堆了一个各色毛皮的小山,肉则挂到梁上,等着天一破晓就拿到市场上去卖给狗肉张,他开的价最高。
接下来就是黄狗了,似乎是预感到自己即将面对的是死亡,又或是看见同类被剥皮挂梁感到恐惧绝望,狗疯狂的挣扎起来,砸的桌子砰砰响,黄狗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企图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但眼前这它曾经视为挚友的物种只是面色不快的抬起手,手里羊角锤头银光一闪。
“嘭!”的一声闷响。
狭小昏暗的屋子里再次归于寂静。
王二喜放慢了速度,沉默的处理完黄狗。
黄狗很重,一看就能买个不错的价钱,但他心里却奇怪的堵得慌。
他只当是南方的夏夜又热又闷,仿若泥水般凝滞的瘴气塞满肺部,叫人呼吸不得。
村里谁不吃这东西?你打出生起就吃这玩意长大了,狗肉猪肉都是肉,有啥不同的?都吃了这么多年的,也没啥事,今天咋犹犹豫豫的跟个娘们似的?妈的,废物,赶紧搞完上床睡觉!
王二喜心里骂自己窝囊,把沾着猩红的锤子移到了白狗的脑袋上方。
白狗也不闹,就是悲戚的望着他,眼里流下泪水,打湿了木桌上的一块斑红,变成暗色。
这狗不同与以往王二喜杀的所有狗,它太乖了,一动不动的躺着任人鱼肉,白狗的眼睛里像是有光,射出的眼神极其能打动人心。
王二喜先前的不安此刻浓度发酵到最大,手里的锤子顿住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但很快,这股不安转变成了极端的愤怒。
因为他觉得自己被一只狗愚弄了,明明是一只肮脏低贱!待宰割的狗!怎么敢用这种悲伤到近乎怜悯,同情的眼光看自己!这狗怎么敢!
是的,这狗该死!死不足惜!
羊角锤头如雨点般落下,每一下都用尽全力砸在白狗的脑袋上,直到王二喜筋疲力竭,直到白狗头部白的变成红的,红里掺杂白的,直到被声音吵醒的女人推开门,惊悚的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和瘫坐在地上的王二喜。
“我叫你看,我叫你看,我看你这下还怎么看....”
白狗已经死透了,王二喜还目光涣散,嘴里念念有词。
女人吓坏了,冲过去拿掉他手里裹满血污的锤子,双手用力搓着他的背,呜呜道。
“二喜,二喜,你别吓我啊。”
王二喜念叨完,怔愣了好一会,看见清人,好久才从诡异的情绪中解放出来。
他咽了咽口水,心下明了自己刚刚绝乎是被狗给蛊惑了。
他拍拍老婆的肩,安抚她道。
“没事,我没事,怎么把你给吵醒了,孩子呢,没醒吧?”
“没呢,他睡的熟。我等你回来等了一夜,刚睡着就听见后屋这响,想着是你回来了,我来看看,谁知道打开门一看,你跟疯了一样的.....”
女人一瞟桌上开瓢西瓜一样的狗头,呜呜道,“你这样我怕......”
安抚好妻子回床睡觉,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
鸭蛋黄的日光慢悠悠从村东头地平线上溢出,越来越多,最后聚成一大团红,托着探出头来的朝阳蹭蹭的往上爬。
王二喜扛着捆好的麻袋,出门,朝西边集市走去。
还没开市,市场已经很热闹了,狗肉贩子们忙把新宰的肉挂上,新的老的狗肉倒挂成一排
排暗红色的古朴编钟,等着买主拿钱砸响,实现它们生命最后的意义。
狗肉张接过递过来的麻袋,麻溜解开,把里面的死狗倒了出来。
一条剥了皮,一条头部血肉模糊,毛也没祛。
“咋搞的这是?平时不都是弄干净的再送来的吗?”
狗肉张把钱递给他,一边用手翻动着案板上那只体型肥圆的白狗,“哎......这狗....”
“没咋,这狗昨晚叫的凶,给了点颜色瞧就安生了,也懒得继续搞了,辛苦你自个儿弄一下吧。”
王二喜点完钱,对他点头示意,“那就这,先走了哈。”
“不是,你等等....”
狗肉张叫住他,拿了把尖刀把白狗的肚子给划开了,露出了肚子里面白狗一直守护的东西。
玫瑰色的子宫壁中,几只肉粉色的小东西簇拥在一团,安安静静的,和那从未谋面的母亲冰冷的身体,融为一体。
“老王,这狗肚里有种啊.....”
狗肉张望向王二喜,眼里幽幽的冒光,“你明晓得,怀了崽的畜生,杀不得...”
王二喜蒙了,他现在想起白狗暗色的白毛,臃肿的肚子,沉重的步伐,似乎一切都变得合理了起来。
怪他,夜色太黑,没看清这是个怀了崽的母狗。
只是怀孕的狗都异常凶狠,不许人近一步,但这白狗却反常的很,还是说,同传说一样,白狗的狗眼能看见自己和别人的未来?
不不,都是些唬人的鬼话!
“杀都杀了,还能咋地?你就尽管卖吧,这狗肥,卖不出去算我的。”
“那这狗崽子....行吧。”
狗肉张没再多说,把狗挪到后面,像是自顾自话道,“算起来,这是你送的第八十八条狗了,好家伙,你可在我手里捞了不少钱啊。”
第八十八条狗,算起自己吃掉的那二十条,这条白狗,恰好是第一百零八条死在他手里的狗。
王二喜想起了那胎死腹中的几条小狗粉色的肉鼻,想起昨天在九孔桥下遇见的六指疯婆,拿着黑黢黢的眼珠子杵着他,口里咿咿呀呀边笑边道:万物有灵,善恶有报,你逃不掉,你逃不掉.....咯咯咯咯.......”
“艹。”
他有些烦的点上一根烟,心里决定想着以后再也不干这勾当了,老老实实陪老婆种地带孩子。
王二喜回去的路上鬼使神差的拐弯去了趟镇上,镇中有一个不大的庙,古朴素净,打他出生前就在了,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爸妈还带他去过一次。
那里面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好闻香味,像木头又像奶奶衣服上的味道;菩萨像前更是静的很,只有敲木鱼和念经文的声音,面前是烧不完的长香,膝下垫着磨损厉害的蒲团,但却莫名令小二喜心安,他舒服的整个人昏昏沉沉,打着瞌睡,点头如捣蒜,晕的一个跟头磕到地上才捂着脑袋痛醒,哇哇乱叫。
身前的一群小和尚回头望着他痴痴笑,被老和尚打了头,才敛了声,继续念诵经文。
那样漫长又清晰的日子不多,现在回想起来,王二喜总是会觉得那天洒在菩萨金尊上的阳光,又暖又好看。
而今天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去那里上柱香,给自己和家里人拜拜。
可刚到门口,就被一老和尚伸手拦下了。
“抱歉,这位施主,恕贫僧失礼,还是请回吧。”
本来心情好了不少,这会儿听了老和尚的话,先前积压的火气又抟成一股,窜上心头。
“艹,臭和尚也跟我这拽?!凭啥不让老子进?”
王二喜怒言。
“施主息怒,还是请回吧.....”
王二喜看着老和尚这幅样子,有火也没地儿发撒,他暗暗骂了几句难听的,往古庙的门栏上啐了一口痰,恶狠狠留下句,“牛逼哄哄的,爷还不待见呢。”
话是说的霸道,其实王二喜在转身的那一刻心里就虚了。
还能不虚嘛?素来心善,普度众生的菩萨,这会儿竟也不肯见他了。
再回村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勤快的女人睡的晚,但起的早,此刻已经在忙着烧火做饭了,他隔着老远,就瞧见自家烟囱上炊烟袅袅,一上午疲惫的心在此刻倒是被抚平了不少。
还没踏进家门,飘来阵阵浓郁奇异的肉香就钻进了他的鼻孔,钩出胃里的馋虫来。
“回来啦,还没吃呢吧。”
女人把那一大盆飘着红油,撒着葱碎,还在腾腾往上冒热气的炖肉端上桌,又麻利的备好碗筷,盛饭,招呼王二喜坐下吃饭。
“昨天把你累坏了,多吃点。我去叫小宽起床,这小懒虫,睡到现在还没起呢。”
女人擦擦手,进屋去了。
王二喜忙了一上午,此刻闻见这肉香,腹中空空的肚子才记起来饿。他像往常,夹了一大块炖的软烂的红肉就往口里送。
入嘴是熟悉的喷香,但没嚼几下,一大股子像生吃泡了泔水的牛胆鱼眼般恶心的腥味瞬间在他口腔里弥散开来。
“唔呕!!”
王二喜连肉带胃里的酸水一起吐了出来,吐得直到没有东西可吐,难受地扶着桌子大喘气。
女人循声过来,吓得一呼,“哎哟!咋啦?!怎么吐了?”忙扶起他。
“这肉.....额......这肉是不是坏了?“
“坏了?怎么会,这狗不是你昨天才带回来的吗?”
女人夹了一筷子,咂了半天嘴,也没品出哪有问题,“这挺好的呀。”
王二喜也没有心情和胃口再吃饭了,他摆摆手,虚弱道,“你和小宽吃吧,别给我留了。”
“爹,我不饿。”
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看了眼桌上的肉,又看了看王二喜。
“这是羊肉,吃了长身体。”
女人说。
“骗人。”男孩乌黑的大眼睛又转向母亲,眨了眨,“我出去找小果玩了。”
说完就跑出去了。
“这孩子真是的,像你,倔。以前骗他还吃的,自从隔壁冯婶给他吃了口羊肉,就说什么也不吃了。”
女人叹了口气,又望向桌上的肉,嘟囔着直发愁,“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王二喜想起昨夜田里撞见的牛生宝,对女人说道。
“你先吃,吃剩下的我晚点拿去送给大宝,他好这一口。”
女人心疼的撇撇嘴。
“多好的肉,浪费了。”
南方酷暑,晌午的太阳毒辣,外头的温度能把人烤化,他便打算傍晚太阳快落山时,再给牛生宝送过去。
日头走的很快,一会儿就挂到了西边,莫名地,王二喜感到头有些晕,他只当自己没休息好,端起那盆凉了的肉,和正门前田里干活的女人打声招呼就走了。
牛生宝家不远,在村西香溪河畔,边上就是九孔桥。
不长的路程,王二喜走到时却累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端盆的手也不住的抖动起来。
幸运的是,牛生宝刚好从外面回到家,看见他送肉来了,忙喜着上前接过盆,领他进去。
“我可盼了你一天了,打老远就闻见你家的香味,馋死我了。”
牛生宝把盖盆的布一揭,喜出望外,“哎哟这么多啊。”
“你这是刚回?”
王二喜闻着那肉味就直犯恶心,他牛饮一大口牛生宝端上来的凉水,抹了把头上的汗。
“刚去了趟镇上,买点老鼠药。”
牛生宝点点头,筷子也不拿就捻起一块往嘴里送,边嚼边说,“但你猜怎么着.....”
他把肥大的脑袋凑近,口里的味直熏王二喜的眼睛,压低声音道,
“镇上出大事了。......死人啦!死的不是别人,就是那卖狗肉的老张!”
听到狗肉张的名字,王二喜心脏狠狠一缩,他艰难的追问道。
“老张?不会吧,他出啥事了?”
牛生宝是不知道王二喜和狗肉张的交易关系,他怜悯的摇摇头,啧着口水继续道。
“还能咋样,自个儿摔死的呗。本来也没多大个事,听狗市的人说,有个女的认出了他摊位后边待处理的死狗,说是自己的,又是哭天抢地又是骂爹骂娘,闹着要掐死他,还叫了一堆家里人过来。你说这事,他老张理亏给人家道个歉,赔点钱不就得了,谁知道这胆小的家伙居然吓的跑了,那家人就在后面追啊;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那倒霉蛋跑到南堤上去了,你知道的,那坡陡的很,他跑到正中间,就突然跟着了魔似的,人忽的一定,接着就头朝下一跳,滚下坡撞到石头上撞死了。”
“然后呢?”
牛生宝的话像把钳子,把王二喜的心越攥越紧。
“还哪有然后,就死了呗。”
“那狗的主人呢?”
“人都死了,还能咋办,听人说还跑来了个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把死狗带回去,一家人就没再回来了。”
“......哦。”
牛生宝还欲再说些什么,就看见王二喜面色惨白的起身,身形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欸,这就走啦,不再多坐一会儿?”
王二喜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越走越远。
“这怪家伙......”
牛生宝嘟囔几句,不再看他,低头继续狼吞虎咽那凉了的炖肉,吃的满嘴是油。
王二喜也不知道自己在向哪个方向走,他脑袋像注了水泥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要颠一下再抬起来,脊背粘糊糊的,布料湿湿地吸附在背后,像条滑溜溜的吸盘鱼,他的心像个铁坨子一样又冷又硬,被鱼刺卡着不往下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冷的他从头顶抖到脚趾,太阳完全落山了,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十度,空气里都好像掺了冰碴。
他裹紧衣服,迎风走着,上下牙关互相切磋,比赛谁撞谁发出的声响要急要大。
不知不觉,王二喜也来到了那个河堤。
从上面站着望下去这堤高的慎人,稍有不慎就能把人摔个半死;后面的河水在昏黑里像一大泼黏稠厚重的石油,漫无目的地往前流淌着,那块大石头,就静静的守卫在河边。
狗肉张已经不在那了,但王二喜好像还能看到那岩石尖锐的棱角上面,安详的鸦青被暗红所覆盖,在呼啸的妖风中,现出一种诡谲出来。
那是死去的老张,留给这世界最后的遗言,王二喜仿佛看见今天下午,头破血流的狗肉张手背青筋爆裂,指甲缝狠命的抓进泥土,用力挠着,他怒目圆睁的瞪着自己,绝望地骂道:“狗东西,狗东西.....该死的是你,该死的....是你!!”
王二喜感到一阵心寒,那阵眩晕感更厉害了,几乎使他几乎不能站立,只能任由风吹的东倒西歪。
但他不敢再在这里久留,因为他看见了,那东西就在石头后面,露出半个身子,拿红色的眼珠子冷眼看着他,嘴角扬起恶毒的笑。
是那只白狗,它终于现身了,都是它搞得鬼,这一切都是这只狠心的狗计划好的!
察觉到狗的阴谋,四十六岁从没想到过死亡的王二喜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狠咬麻木了的舌头,尝着口里的铁锈味立稳身形,他知道这贱骨头是想要取他的命,他躲不过,但也誓不会就此认输放弃,白白让狗把眼球叼了去喂鱼。
王二喜此刻决定,要和这妖魔化了的白狗斗争到底,惹不起,他就躲,躲得远远的,躲到白狗找不到的地方,让它追的累的瘫在地上,不得再动弹,融成血水再变成烟雾消散不见,他就再回来!
看是人命长,还是狗命长!
说动就动,王二喜转身,抬脚往后艰难的挪去,他尽力的向前赶着,但腿像是不听使唤,一抬一落都极慢,他急的胃部痉挛绞痛,面色灰白嘴唇发青,冷汗像洗澡水似的淌下,哗啦啦的淋湿窄堤,汇聚在一起流到下面的河里去了。
他知道狗就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赶他,保持着一人宽的近距离,拿湿濡的鼻翼嗅他的鞋跟,他几乎听见了那哼哧哼哧的喘息声,感觉到了喷在他后脚肌肤上滚烫的热气,带着狗嘴里特有的臭味。
狗在心里冷笑,嘲讽他的懦弱和无能。
这是一场异常艰巨的人狗拉锯战,王二喜索性闭上了眼,听天由命的往前走着。
耳边的风像刀片似刮肿了他的脸,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彻底木了,身体僵的不能再做多的动作,他在黑暗中行走着,心里没有别的念想。
他觉得时间被掸长的看不见尽头,漫长到他以为自己已经走了一天一夜,其实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罢了。
终于,耳边的风声渐渐小了下去,王二喜用力扯开上下粘住的眼皮,借着凄冷的月光,发觉自己走进了一片田里。
两旁簇拥着他行进的棉花苞的硬壳隔着裤管,来回摩擦着他的腿,发出沙沙的声响,青蛙在隐匿处咕呱咕呱鸣叫着,又扑通一声跳进水塘,然后恢复了一片寂静,接着他惊喜的发现,已经听不见身后狗的喘息声了。
正在高兴之际,他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个大跟头,啃了好几嘴腥臭的泥巴,他挣扎的爬起来,还没来得及顾上身上各处火辣辣的感觉,就又听见了身后狗沉重的喘息声,刚回暖的心就瞬间又坠落到了冰窟。
狗追上来了。
王二喜脑袋昏沉的难受,眼前镀着层浅薄银色的棉花地画面在他眼前不断扭曲变形,他在心里不断的毒骂,恶诅着身后这只幽灵般的白狗,希望它先自己一步痛苦的倒地死去。
现实总是与期待相反,希望总是会落空,狗的声音虽然变得沉重,但明显比自己有气力多了。
风停了,他也绝望的站住了,狗定在他的身后,疑惑的等着他下一步举动。
王二喜抬头望向天空,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只悲惨的狗了,恍惚间,他看见月色一点点的褪色下去,天慢慢的亮了,朝阳从西边升起,世界变成棉一样的金白,好久之后那闪耀刺眼的阳光才暗了下去,整轮太阳变的暗红,仿佛就要滴下血来。
他又往太阳的方向赶了几步,又立住了,心里首次尝到悔恨的味道。
他听见自己的脊梁骨咔咔作响,眼前的红日变大变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的缩水,就像吐丝裹茧的蚕,慢慢变得僵硬起来,他忽的笑出了声,像摇铃般的在这棉地里一阵脆响,连狗都被吓住了,大气不出。
终于,他长吁出肺里的最后一口怨气,发出了一声类似狗的呜咽后。
便睁着眼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死掉了。
白狗很快走了过来,但没有叼走死人的眼珠。
它用舌头,温柔地舔掉了眼角残留的泪水。
第二天人们在田里发现王二喜时,他已经死去很久了。
几十亩大的棉田泥地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没有人直到他是怎么死的,王二喜的死因成了香村的一个谜。
有人说,他是积孽太深,被老天爷赐死的,也有人说,他是被狗的冤魂给活活追咬吓死的。
总而言之,人们只记得,王二喜的女人办完白事,带着个半大小子,搬离了香村,再也没有回来,也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母子俩。
只是偶尔会有传言,说每到夜里的某个时候,就会有一只破了肚子的红狗,从不知道哪块田里走出来,拖着血淋淋的肠子,一声不吭的在王二喜的房子外的窗户前走来走去。
然后在破晓时分,红狗转身朝东边走去,走到一片光亮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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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讲完这个故事时,我已经睡着了。
我是被窗外响起的几声狗吠声吵醒的,爷爷家就在一家流浪狗救助站的三楼,他是这个救助站的主人,是个大好人,附近的叔叔阿姨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的问一声好。
实际上,爷爷讲到“小宽要去找小果玩”的时候我就睡着了,爷爷对此也不生气,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些心虚,脸红着的问爷爷:“小宽都找小果玩了什么呀?”
“小果没和他玩。”
“为什么?”我问道。
爷爷的大手摸着我的头,很舒服。
“因为小果哭的很凶,和他说:“我养的白狗丢了,我在找它,你去找别人玩吧。””
“那她找到白狗了吗?”
爷爷没说话,他笑了笑对我说,
“不早了,你该睡了。”
我不高兴的嘟囔着嘴,爬上床去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关于白狗和红狗的梦,红狗咬了白狗,白狗非但没生气,还对红狗说,我原谅你了,红狗害臊的低下头,和白狗道了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把这个梦讲给了爷爷听,他很高兴,给我买了巧克力。
哦对了,瞧我这样高兴坏了,都忘了和你们介绍自己,我叫王梓,今天五岁啦,幼儿园大班。
我最爱的爷爷叫王宽,今年八十八岁,这是他给我讲的第一百零八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