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门》

 “做鞋人,进城门。”


鞋城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很平静,主张女人做鞋子,男人养家糊口。

 

鞋子在鞋城是家庭荣华的象征,一家只许做一双,谁家鞋子好,品级高,就代表这家人不平凡,非富即贵。

因为在鞋城,鞋子对标着工作,穿什么样的鞋子进什么样的门,比如:穿胶靴的不让进门,只能踩着田梗种地,隔着栅栏搞养殖,穿淡雅布鞋的只能进教室门,当教书先生,穿牛革皮鞋的只能进办公室门,当白领主管。


当然,做鞋子是一道极其漫长和艰难的手艺。


首先,男人从原料店进货,再转交给女人。有的男人眼光不行,挑选的原料质量差到根本没法开工,夫妻俩别无他法,只能骂骂咧咧地找原料代选人士来迈出制鞋长征的第一步。

一开始批给女人们的材料,都是统一的白底料子,女人们要花上长达九个月的时间,昼夜不停的剪制鞋底板,做鞋面,堆在一起,再进行一针一线的缝合,修整。

这对女人们的身心都是极大的挑战,马马虎虎做得飞快的,有六七个月就做完的了。但这种做废的几率极大,极短工艺时间下出的鞋子,大多线缝制得歪歪斜斜,鞋面和鞋底极不相称,要么宽了要么窄了要么长了要么短了,根本穿不了,只有极少数的女人手下的鞋子,能侥幸过审。

而那些倾注了心血的,手上磨出了无数个血泡,被锋利的剪刀割的伤痕累累,坚持熬过了九个月的女人们,也不一定能成功——心力交瘁倒在最后一道工序上的女人,说实话,也不少。

在鞋城,无论男女老幼,都将做鞋子视为是女人生来的责任,是一种使命和荣耀,擅于制鞋,尤其是男鞋的手巧女人们,极为被婚恋市场所垂青。而那些手艺差的,甚至完全不会做鞋子的女人们,即使能步入婚姻,也会长期受尽婆婆的白眼,丈夫的冷待。

当然,只会做鞋是不行的,后续的保养修缮更为重要,鞋子的保养是场有学问和门道的,需要经过十几年的保养才能上脚。

鞋子在经过一段时间打磨后,需要送到鞋托所,由专人负责抛光,在此期间,鞋主人也需要不断地投入大量资金和精力,来为鞋子更换更好的材料,绘制更精美的花纹,材料有橡胶的,塑料的,皮革的,纺织物的,花纹有油漆的,酯涂的,烫金的,数不胜数。有的家庭是为了使鞋子踩在音乐厅光洁地板上的声音更优雅,有的则是为了自家鞋子在十几年后,能在踩着红毯时,黑漆真皮映在闪光灯的照耀下更为裎亮。

这期间,鞋子要经过城里专门质检所的三次质检,择优录取,评定ABC三种等级,。除此之外,在A类鞋托所,还有S和SS级别的评定。当然,能评上的都是少数,有这类级别鞋子的家庭,在社会上是受人艳羡和尊敬的。

 

解女士在鞋城生活了十几年,一直没有时间和精力做鞋子。

她在糖厂上班,最近业绩不太好,还饱受着下岗丢饭碗的风险压力。

 

近几个月,解女士发现,自己的思想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她一直以来都没做鞋子,准确来说,她现在都根本不想做鞋子了。

用女人们的话来说,“自己的鞋子都快穿不起了,还有那个闲工夫做鞋子!”

这种思想最近在糖厂,乃至整个鞋城都很是流行,女人们像是集体怠惰罢工,没什么人愿意做鞋子了,一时间,鞋城的新鞋子出货率越来越少。

女人们每天最放松的时刻,就是回家脱下又挤又紧的鞋子的那一刻。光脚踩在地上,像是摆脱了束缚似的重获新生,脸颊都红润了不少。

 

不用做鞋子,女人们就有省下的时间和金钱花在自己身上,用于精致外表,发展爱好。就比如解女士,她最近就喜欢光脚出门,和姐妹们在草地上嗅着花香,读书喝下午茶,聊聊八卦,十个脚趾丫陷在松软湿润的泥土里,惬意舒服。

 

但是上班必须得穿鞋子,这是鞋城的死令,可是女人们不愿意做鞋子了,男人又不会做鞋子,鞋城新鞋出货率越来越低,符合条件穿鞋子来上班的人日渐减少,岗位人手稀缺的情况日益严重。

 

鞋城市长惊觉这件事,是在一个早上。

九点,市长踩着牛皮软底,鳄鱼皮鞋,大摇大摆走进了市政办公室。

 

面前的红木大办公桌,上面摆着咸菜白粥大馒头。

市长叫来秘书,怒道。

“这是啥?!”

 

“咸菜,白粥,大馒头。”

秘书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导游似的介绍这三样。

 

“咸菜,白粥,大馒头!”

市长不愧是鞋城市长,自己的脸就像个鞋拔子。

他拔高音量重复一遍,梗直脖子斜睨着秘书发旋,鞋拔子脸拉得又红又长。

“我的香肠,煎蛋,甜牛奶呢!”

 

“香肠,煎蛋,甜牛奶,没人做啊市长。”

 

“为什么没人?”

 

“鞋城没有厨子胶鞋了啊市长。”

 

“为什么没有厨子胶鞋?”

 

“女人们不愿意做了啊市长。”

 

“为什么女人们不愿意做?”

 

“这我就不知道了啊市长。”

 

秘书面露难色,市长满脸不解。

 

鞋拔子市长抬起脚,在办公室里焦虑地来回踱步,皮鞋底磕在毛毯上,咚咚的闷响都被软和吸收进去,像敲响的铜锣沉到水里,变成无声的哑炮。

 

接着像是灵光一闪,市长忽地站稳脚跟,一拍脑袋大声说。

 

“你吩咐下去,说是从今天起,每家每户都可以做两双鞋!”

 

“得咧。”

秘书得令一路小跑,立马叫油印室印刷了几万张宣传单子。

 

白底大红字,兴高采烈地写着:

“好消息好消息,市长有令,每家每户都可以做两个鞋子啦!”

 

印完令人拿着从坐电梯到市政大楼顶楼,往高空一撒,单子就像雪花似的飞满了整个鞋城。

刚下班的解女士,好端端走在人行道上,一张大纸就“啪!”地糊到了她的脸上。

 

“什么玩意?”

解女士拿下来一看,那纸上的“两”字大的,都快占满纸面了。

 

路边有拿着单子高兴飞奔回家的,也有忽略纸单闭着眼睛走开的。

解女士又看了眼那个单子,她想都没想,就揉成纸团丢到了垃圾桶里,抬脚回了家。

 

九个月过去了,宣传单取得的收效甚微,鞋城做鞋子的风气还是一蹶不振,低迷不起。

 

市长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满头大汗。

汗倒不是急出的,是这大夏天给热的。

办公室空调坏了,鞋城内能穿的维修工装鞋少了,联系来修空调的久久没有来:他说手上还有几十单活,得叫他市长老人家耐心等一会。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愿意做鞋子?”

市长热的汗流浃背,那双牛皮鞋都被高温炙烤的发软,弥散出一股革臭味。

 

秘书佝偻着腰跟在他屁股后面,拿着把大扇子扇风。

 

外头太阳毒辣,窗帘没拉紧实,市长走到中间时被一束光晃了眼。他哎哟一声,揉着眼睛,忽然又灵光一闪,拍胸脯大声道。

“去去去!去说,说从今天起,每家每户必须做两双鞋!噢不,能做三双鞋最好!”

 

“得咧。”

秘书丢下扇子,印了宣传单一撒,又跑到全城广播站,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拉过大喇叭,对着鞋城的全体居民喊道。

“大好事大好事,每家每户都要做两双鞋啦!能做三双的最好不过!”

 

消息传来时,解女士正在糖厂做白糖质检,老板忽然把厂里的十个女工叫到了办公室。

老板对清清嗓子,咳嗽一声,说,“你们明天不用来了。”

 

“为什么?”

众人齐声道。

 

“因为你们要做鞋子,咱厂付不起这九个月的鞋工补贴费呐。”

 

“谁说我们要做了?”

解女士问道。

 

“现在可由不得你们咯。”

老板挥挥手,送客。

 

女人们垂头丧气离开,怨声载道地收拾东西走后,解女士又找到了老板,她说。

“我不做鞋子,就算我做,你也不能赶我下岗。”

 

“你不做鞋子?”

 

“不做。”

 

“永远不做?”

 

“永远不做。”

 

老板盯着她,神色越来越古怪。

 

“那我更不能要你了。”

他胡子一抽一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解女士,摇头叹气。

“怎么会有女人,鞋子都不做?太怪了太怪了!你赶紧走吧!”

 

解女士脱下鞋,摔在他脸上,转身光脚走上了大街。

 

大街上好多女人光脚走着,脸上都挂着或倦容或怒色。

 

“让一让让一让。”

路边穿着环卫鞋的扫地阿姨挤过来。

解女士抬起脚,看着阿姨把满地的宣传单扫干净,嘴里嚷嚷道,“满地垃圾,脏死了!”

 

路旁站着男人,还有些女人,正对着街上光脚走来走去的女人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解女士走上前,她举起一块牌子,反复大喊道。

“我不想做鞋子!”

 

其他四散的女人围过来,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大喊着乌乌泱泱地朝市政大楼去了。

 

午睡中的市长是被吵闹声惊醒的,他跑到窗边一看,被下面攒动的人头吓着了。

一个鞋拔子飞过来,砸中了他的脑门儿。

他忙关上了窗,飞上来的量尺撞在玻璃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这到底咋回事?!”

市长吃痛地捂着头,对着飞奔进来的秘书问道。

 

“女人们不愿意做鞋子!来抗议了!”

 

“哎呀!”

市长一拍大腿,火冒三丈道,“干嘛呢这是!她们不做鞋子,谁来做?!啊?不做鞋那鞋城不就完了吗,再说了,我都多久没吃过香肠,煎饼,甜牛奶了!这样闹下去怎么行!保安呢!赶紧叫保安!”

 

保安们倾巢出动,把女人包围在里面。

一个保安上前一步,对领头的解女士说道。

“市长让你们别闹了,赶紧回去做鞋子。”

 

“我们都没工作了,做鞋子又累又苦,市长给报销辛苦费吗?”

 

“不给,做鞋子是光荣的累,不能用金钱衡量。”

 

“光荣,那你做吗?”

 

“不做。”

 

“为什么?”

 

“我不会啊。”

 

“那我也不做。”

 

“为什么?”

 

“我没条件,也不想。”

 

“你不能不想。”

 

“这是我的自由。”

 

“不对,这是你的责任。”

 

“谁规定的。”

 

“没人规定。”

 

“那你凭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除了你们。”

 

“哦,你说得都对。”

解女士翻了个惊天大白眼,上前一步,踩掉了他的鞋子。

其他女人见状上前,拔得拔,踩得踩,把保安的鞋子全部都脱下来丢到了大门口,堆成了一座黑色小山。

没了鞋子,保安们光着脚底板,在晒得滚烫的地面上跳脚,弹涂鱼似的散开了。

 

女人们进入大楼,要见市长。

 

市长缩在办公室里,女人们进来时,他脑瓜子还嗡嗡得发昏,脑门肿起一大块。

“你们到底要什么?”

 

“做鞋子的自由。”

 

“你们生来就会做鞋子!为什么不做呢!”

 

“人生来就会放屁,也没见大家天天放屁。”

 

“这能一样吗?!”

 

“这的确不一样,毕竟天天放屁的人还是存在的,比如市长您。”

 

“你不讲道理!”

 

“是的。”

 

“你!”

 

“你可以滚了。”

 

市长看着面容愈发阴沉的女人们,心下害怕,他咬咬牙,和秘书一起,团成两个球向门口翻滚去了,那牛皮鞋不合脚,肥厚的脚跟使劲一用力,竟然啪得一声齐刷刷断了。

 

他捡起四瓣鞋子,一拍屁股,光着脚灰溜溜地逃了。

 

解女士拿过广播站话筒,说。

“做鞋的进城门,这叫不叫“鞋门”,这叫“邪门!”

 

“做不做鞋子是女人的自由,也是家庭共同的责任,想办法把鞋城经济搞上去,民生好起来,大家伙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行,不搞歧视不搞攀比。”

 

“那鞋子才做得有动力,才有劲咧!”

 

鞋城的阳光很好,太阳照在光脚丫上,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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